一位修士的独门法术、心法、法器,都是明里暗里循着物主的心念、脾性和种种行迹生成的,易造杀戾的法器譬如刀剑不能传给阴毒无德的弟子,是怕泯了器物本质的澄净。易成重灵之物的法器譬如大鼎,不能传给贪慕钱财的弟子,是怕毁了大鼎现世时造福修士的初心。
种种计较下来,即便各家尊长座下亲传无数,碰上这样的大事,也是要好好斟酌比较的。
若是日后诏丘登掌门位,齐榭少不得要先被列为继承人,修行或是历练,都要再严苛不过。
但这并不是他见短的地方。
齐榭哪里都好,乖巧听话,容貌出色,心念端正,却唯有一点欠缺,算是憾事。
他在此道没有绝对的天资。
不同于下界卖鱼杀猪,只需潜心学习便可有所成,道法一类其实很挑人天赋。仔细说来,齐榭倒有一点灵性,只是不算顶级,能够得上亲传,却够不上首席大弟子的尊号,那就算不得好苗子了。
是以这么些日子,闻端总是拖着。
诏丘和闻端看人的路子不太一样,他更偏重前面这些,反而不重天资,所以总是在某些时候劝一劝,但言辞总是隐晦的,绕了十七八个弯,但凡不多想就琢磨不出来。
闻端觉得好笑,因为自己毕竟是未来的师祖,齐榭能不能入诏丘座下,确实是要闻端说了才算,他是掌门也是诏丘的师尊,在这件事上有不容置疑的话语权。
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他答应了。
齐榭只觉得突然,其他人反而比他高兴很多。
尤其是诏丘。
因为是他收徒,门内一切布置肯定全听他安排,法袍,字号,甚至是奉茶的茶盏,他都要一一亲定,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口,严温问他,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彼时诏丘正在翻看祖制中关于大礼的记载,修长的手指慢吞吞翻着书页,头也不擡回了一句:“当然是腊月二十九。”
腊月二十九,是他的生辰。
闻端捡到他时,又脏又小的诏丘全身上下唯一一块值钱的东西,是一个银镶玉的平安锁,正面刻着一个诏字,不知是什么,便干脆当作了姓,而那物件背面,就记着这样几个文字,毋庸置疑,必定是生辰。
那是他生命的起始,闻端要他好好记着,他便好好记着了。
严温又问,为什么不是其他日子。
诏丘知道,他是觉得延后一天更好。
上界不同下界,鲜少过节日,因为那是沾染了红尘的东西,往往牵系着普通生灵的仰望,本质里是带着欲念和偏颇的。上界求长生,叩大道,自有得偿所愿的办法,不需要这些虚的东西。
唯有腊月三十不同。
这是少有的,稀有的,明文定律道上下两界都要共度的日子,下界说除旧迎新,祈求前路平安顺遂,上界却说涤尽凡尘,无碍无伤。
是以这是一个大日子,承载了万千生灵的愿望,重得很,若是用来行拜师礼,齐榭的命格恐受不住。
那时诏丘想,这孩子本就是受了上界牵连才不得不走了这条路,已然吃了不少苦了,若是大好的日子反而压住了他,叫他因此生出什么灾病,那就行之相反,得不偿失了。
他本就不喜欢吃药,总是哼哼唧唧的要人哄,又因为从前毕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不如普通人家的野孩子耐折腾,诏丘虽然自己还是弟子,却也晓得该做什么。
他听过一个说法,若是师尊和弟子的命数通过一定的办法系在一起,便可由厉害的那个挡去另一个的诸多灾祸,再不济也能提前得知,免去大痛。
于是他选定了这一天。
按照闻端仔细推算来看,那必定是个白日明辉耀耀,夜间朗星映云的好日子,就是冷了一点,不过幸好法袍华贵且厚重,即便拜师的正时辰是在晚上,也冷不到齐榭。
既然做了自己的弟子,往后便要平安顺遂到底,就不能吃苦了,这是他作为师尊的一点私心。
他为此暗喜许久,觉得自己思量周全又体贴。
只可惜,世事无常。
那一日他甚至没有醒,被困在梦里不得逃脱,额上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前路生死不知。
齐榭如遭山崩,一瞬恍惚起来,除了不肯挪步地照顾病榻上的人,只字不提那本该是什么日子,毕竟门内乱成一团,严温要主持大局不能久待,也怕他这副模样出去反而惹人疑心,于是一大一小都被留在不明山。
正主不在,谁能想起有什么未了甚至是未启的大事?
于是那一日,生辰不作数,拜师礼也不作数了。
他握着诏丘的手,跪在床前,突然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某个瞬间,他膝盖发凉,曲起的脚僵硬不能动弹,握着的手却是温暖的,微微动了一下,指腹挨到他的掌心,齐榭从愣怔里回神,下意识唤了一声:“师尊?”
可惜无人回应。
后来有人说,他们没有拜师礼,算不上师徒,让他不准为自己守孝。
齐榭浑浑噩噩跪在玉棺前,突然执拗又悲戚的落下泪来。
天地不公,人道不善,总是带走他最紧要的人。
已经孑然一身了,那人的话像是云烟一般,走上黄泉路后,下一世的他自己也不会记得,那齐榭就不听,反正没人知道。
所以满地苍茫中,齐榭确实没有穿素白孝服,却将法袍带了出来,按照礼制穿戴整齐,跪在地上,朝玉棺行了拜师该有的三跪九叩。
那是自门派创立就沿袭下来的礼数,一动一静都带着肃穆的味道,因为早就揣摩练习了不下百遍,他知道自己一定做得很好,即便是棺中人醒来盯着,甚至是未来得及唤一声的师祖在前,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他在这些地方,总是做得很好。
于是大雪绵绵落下,覆满银线勾边绣梨花深纹的蓝色长袍,墨发华衣,身形清瘦的少年,自那以后真正地有了师尊。
他的师尊,是一个如明月一般的人,天资卓著,容色端绝,看起来有些薄情,其实是柔的,清明如斯,甚于他见过碰过的所有看似孤冷但澄净的泉。
他是莫浮派的人,是诏长溟的弟子,死生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