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得了药方,他也不必跟着进屋去操心了,煎药是重中之重,诏丘索性把老头子打发走,等他揖了一个深深的礼后,独自一人又来到孟今贤的床前。
这一回他倒是没睡得像小猪一般,而是清醒着躺在床上,诏丘还未完全走近,便能听见帷幔后传来细细的啜泣之声,嘤嘤噎噎,不肯停歇。
屋门是大人的屏障,穿过了这一层,却还有另一层,诏丘见他哭得起劲,伸出指节叩了叩用以支撑的床架,珍贵的楠木发出沉重的“笃笃”声,内里的小童便停止了哭声。
一声稚声的:“你过来吧。”
诏丘这才擡脚往里凑了几步,伸手撩起床帐。
视线落到孟今贤唯一露在外面的脸蛋上,诏丘扶帘的手顿了顿。
孟家主紧张如斯,果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此时的孟今贤满脸红斑,最大的已经有一个核桃大小,深近见肉,已经发了脓血,带着浊白黏液,疮口边缘的第一层薄血已经干涸结痂,可正中的凹口却还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渗着血,较之今晨的安好,像是猛加重了病症,要奔着药石无医的方向去了。
孟今贤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睫湿润,鼻头发红,嘴巴很尽力抿得平直,却仍有委屈撅起的征兆,
化骨发作起来确实疼痛如摧,小崽子方才哭得真心实意,却已经是极力忍耐的结果。
他鼻音很重,眨眨眼睫问他:“你来了。”
他没问诏丘为何来,想必是知道他来此为何,后者便伸出手,五指正好覆过他的眼睛:“闭好。”
孟今贤听话地乖乖闭上眼,诏丘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随意找了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用的香炉,借其雕饰尖角剌破指尖,以血画了一张安魂的符纸,然后贴在他额上,施法催动。
等到小娃娃的四肢舒展开,不再因疼痛蜷缩起来,诏丘又摸出一个白净的药瓶,从中倒了豌豆大小的药丸出来。
止痛的符纸可生贴,也可烧成符灰入药,低阶的符咒还算便宜,不难买到,孟今贤想必是早有体会,感觉到身上不太痛了就睁开眼,将虚空无托的符纸下半部分吹起来,利用这一瞬的空隙直勾勾的盯着那药丸。
符纸上加了一点镇压灵力,是防他痛极生怒,反去抓挠那些伤口以痛止痛。
诏丘坐在他床沿,见他难以动弹又不时挣扎要看,最后不得不成了斗鸡眼,不禁笑出了声。
他将指尖又递近一些,药丸贴着孟今贤的嘴唇:“止疼加愈的,张嘴。”
孟今贤不知道为何倔起来,抿紧了唇,脸撇到一边就是不肯依他。
诏丘就劝:“吃完可以吃一个蜜枣。”
孟今贤不听,使劲摇头。
小孩子总是怕这些,诏丘有经验得很,立刻去倒了一杯温水,又道:“和水吞就尝不到苦味了。”
孟今贤依旧拧眉抗拒着。
诏丘假意叹息,瞅准他松懈的空子突然低呼一声:“老鼠!”
这样的恶作剧他年少时不知干过多少回,门派中的师兄弟尚且再三上当,何况头一回领教他演技的孟今贤,后者既惊又吓,自然而然张开嘴,诏丘眼疾手快将药丸塞进去,又利落的点住他一个xue位,让他不至于被吞呛到,等孟今贤挣扎着动了动喉口,诏丘这才松手笑起来:“我有一个徒弟,小时候也不爱吃药……”
孟今贤只听着不说话,顿了一下,砸吧砸吧嘴,而后吐出来一颗湿乎乎的黑丸子。
豌豆大小,带着药味。
诏丘连说话都忘了,盯着那个黏在被褥上的脏东西,愣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招,连他都是偶然被药丸卡住后才发现的绝招,屡试不爽。
不过那时喂他药丸子的是闻理长老,那些药丸子也多是大补之物,润气顺息的,诏丘讨厌归讨厌,还是会吞下去,是以这一招派上用场的机会并不多。
可瞧着小崽子的架势,怕不是其中老手,也就是说,前面二十来个修士,少说有一半的珍惜丹药被他卡住吐了去。
诏丘都不知道该说他败家,还是鬼主意多,大眼瞪小眼半晌,掏出手帕勉强撚起已经没法再吃的一团药泥,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等我走了再吐?”
技艺精湛,少说浪费了一打丹药不止,若是次次如此,孟家老头子必然早就会告知他此事,并提醒他提防,不至于放任诏丘此刻夹着帕子,被打得措手不及。
孟今贤面貌乖巧,想来大家子弟定是从小饱读诗书,知晓礼节,他即便病榻在卧,也是一身贵气和端雅。
但这样的小公子闭了闭眼,很有礼貌地剖白:“为了气你。”
诏丘确实被这句话气笑了。
不过他怎能让自己白白被欺负,哪怕对面是个小崽子也当仁不让,见他嘴有些瘪,幸灾乐祸的问:“很苦吧?”
这药丸化起来快,他吐的动作再熟练,肯定也是抿了一口的。
孟今贤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再气他了,闻言气鼓鼓的闭上眼,满脸红斑竟还能看出一点羞愤的红晕来,诏丘拍拍他的小肩膀,又从药瓶里倒出一颗一模一样的药丸:“无妨,我药多,你每一个抿一抿也是有用的。”
他笑意深深,“来,再张嘴。”
修道之人对生气循环之理、脏器xue位分布何其熟悉,孟今贤就算是死鸭子,也能被诏丘摁住开口,他晓得自己这招作废,为了拖延,也昭示不满:“你怎么欺负小孩子?”
那被含得化了一小半的药丸还被兜着,诏丘朝他挥挥手帕:“你怎么浪费丹药?”他笑了笑,“你不听医嘱,不也是在欺负我吗?”
诏丘一脸有恃无恐的得意样子着实和“被欺负”沾不上边,但孟今贤确实理亏多一些,也不好再说话,因为手脚动不了,就扭着脖子努力把脑袋缩到被子里。
得益于齐榭幼时不动声色的耍赖,诏丘对这种种招式都见怪不怪,甚至对眼熟的伎俩很有些好感,不急也不恼,耐心十足的等着,一边捏着药丸时不时去逗逗他,一边说话:“要说,你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我将药放进你的吃食也未为不可,或者把你敲晕,强塞是不方便,但总比你我现在拉扯的好,或者你觉得……”
他面色凝重似乎真在思索对策,实则眼神往床上瞟。
孟今贤不是很想觉得,见他话音停了,接了一句:“你小时候一定是个讨厌鬼。”
诏丘十分不认同他的话:“我现在也是个讨厌鬼。”
孟今贤悻悻:“当你父亲必然十分辛苦。”
诏丘晃荡手帕的动作顿了顿:“我没有父亲,只有师尊和师叔。”他眼中神色辨不清,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不过片刻就恢复了万事不挂心的懒散模样。
吃了药不痛了也就不哭了,说话都会清楚很多,诏丘听见孟今贤道了一句很轻的:“对不起。”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此事和药无关,我不会因为有点愧疚就屈服吃药的。”
有理有据,事事分明。
诏丘才不管他愧不愧疚屈不屈服,像之前一般将药丸递到他嘴边等着他再次开口,然后自顾自说话:“不知者不罪,我又没说你什么。再说回来,这药只是止痛你就如此要死要活,汤剂可是最苦的,我倒要看你怎么办。虽说药丸子治不好你的病,但最好是和汤药配服,届时两者一道……”
指尖温热,一瞬有什么湿软的东西贴上来,不到片刻又离开指尖,而那颗被捏得快要变形的药丸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