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有言,玉可维持和强健魂魄,保肉身不腐。
玉覆面是玉器的一种,修道者用来安魂定魄,引纳灵气,或是置于重病之人面部,以玉的润泽之气换得康健祥瑞,但下界的百姓只把这玉覆面作一个用处。
陪葬。
玉片贴着皮肤久了,总还是有点温度的,诏丘用指腹摩梭其上纹理,眼底有一晃而过的慨然,然后他又立刻浑不在意地扔掉了一手的玉片,悠悠然送了一口茶水到嘴里才道:“那我死了多少年?”
有什么答什么,诏丘问什么他答什么的严温被这句直白的话噎了一下,一半是羞惭,一半则是不忍,垂着脸装死。
这毕竟是个不太吉利的问,会戳到活人的肺管子,诏丘看他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也不好强求,视线西移,定在另一位青年身上。
说实话,诏丘见他第一面,就对这人很有好感。
须知他从不喜欢哭啼之事,虽然际逢生死,情绪激烈一点也算正常,但这自家师弟站他面前抹了这么久的眼泪,还是很让人招架不住的,他眼看着自己的故居一片愁云惨雾,想劝又劝不得,好不容易碰上个波澜不惊悲喜不露的人,于是就越看越顺眼。
于是他慈眉善目的看着这位蓝袍小公子,也不逼严温了,客气道:“这位……”
他想着换一个人绝计可行,然则事有疏漏,他连来人姓甚名谁都不知,求知的心思卡了卡,只好先抛了此等疑惑,堆起慈祥的笑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修士?”
不同于严温的犹豫,此人毫不含糊,面色一派平静,目光沉沉的自报家门。
他眼睑低垂,利落干脆地作了极其妥当恭敬的一个揖礼,然后道:“弟子齐子游,拜见师尊。”
有那么一瞬间,没人说话。
严温是无话可说,那位面容俊朗的青年惜字如金,更没有多的好说,于是他们就杵着,等着诏丘来说点什么。
但是诏丘脑中晃过一片茫然,低低“啊?”了一声,没再有声响。
这个自称是他徒弟的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大眼睛软乎乎,一害羞就往人身后钻的小萝卜头相差太远了。
不仅仅是身量被拉长,骨肉大变,像是积土深厚的丘壑被一夕吹干净,五官瞧着几乎是顷刻就陡绝起来,眉峰如聚,眼窝却与之相反,深陷下去,瞳色极深透着淡漠,鼻正梁高,在昏黄烛火的映射下也能打出一小片晕。
唯有嘴唇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厚不薄,没有过于绝情,也不显得敦厚好欺负,嘴角平直,勾唇撇嘴都显得生动且坦然,是最藏不住情绪的面相。
也归功于此,这声“师尊”,他才敢真的应下来。
似乎是误解了诏丘的意思,齐榭擡起眼皮,一板一眼的解释:“字是掌门师叔起的,师尊还可同从前一样,唤我阿榭。”
他话说得亲切,面上一点亲近都没有,敬意倒是不少,诏丘刚才对这位小公子加以青眼,不到一刻钟,又觉得他这个模样总让人觉得心酸。
酸的不是这个看着没什么意思的徒弟,而是酸自己。
究竟得死了多少年,才能错过一个人这样本该不动声色层递的成长过程啊!
他暗自扼腕,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走了不是一年半载那么简单,于是叹了口气,揪着最重要的也是他最想知道的敞开了问:“那我究竟死了多少年?”
严温再度收敛了声气,默默低下头。
看面前两人,容貌不同,面上却是出其一致的不忍心,好像他要的答案是个多么打击人的数,诏丘没指名道姓,严温就心安理得的装哑巴。
他有些不耐。
报一个数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思绪乱飞间,好像有人凝视,后知后觉的望回去,却见齐榭垂下眼睑,一派神色并不显波澜,好像方才那一道晦暗难明的目光只是诏丘的错觉。
“十五年。”
他蓦然回道。
诏丘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还行。”
只是从一个姿色尤甚面前两位的美男子变成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糟老头子了而已。
他一点都不难过。
诏丘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把两件斗篷脱下来一股脑堆在低眉顺眼的严温手上,看着脚下冰霜正在慢慢褪去,细微金光凝结成的独特符印也早就陷进地底,屋舍除了看着很穷之外,也没什么不好,于是站起身走到冰棺之前。
严温揣着一堆精细华贵的上品斗篷,怎么也不明白那句“还行”究竟是个什么意味,就看见他擡起脚就要往冰棺里钻。
他的指尖伸到半空,有人比他手快。
齐榭握住他的手腕,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就在诏丘以为他要说什么的当口,齐榭又收回手,沉默着。
他有些不解,却见齐榭眼风外扫,招进来另外两个修士。
一个穿着莫浮派常服,面色沉肃,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却在垂身时莫名其妙从右眼坠下一颗泪来。另一个穿着白色常服,因为站的位置有些偏,看不清容貌,枉论不知滋味的眼神。
诏丘都要笑了,盯着严温:“怎么回事?还带了两个护法?”
为何而来?见着了死人诈尸来凑热闹吗?
哭什么?见着老头子于是掉泪助个兴?
真是搞不懂。
他无奈的摇摇头,没有兴致去问这两个护法的来处,径直往棺边走,严温被他这不肯休止的架势吓到:“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他以前也不是动不动就哭的性子,现下却又从右眼坠出一颗晶泪,正好和护法之一凑成一对。
诏丘随意站定,先抽回自己被抱得生疼的手臂,然后挂着笑解释:“我想问的已经问完了,诸位……”他扫视一周,一一略过认得的不认得的人,“请回吧!”
他要自己躺回冰棺消化消化今天听到的话,顺带凑合一宿,至于以后嘛,遇上了再说罢!他诏长溟就是这么个随遇而安的人。
严温满目焦急,面露疑惑:“师兄,你不和我们回门派吗?”
诏丘更疑惑:“回去干什么?”
他刚才可是听齐榭叫严温掌门师叔听得真切,虽然自己这个师弟脾气软了一些,但遇上原则上的事情那可是毫不含糊,心里有主意着呢,也能拿捏分寸辨别是非,做掌门应当是极其合适的,他不打算回去凑执掌一派的热闹,自然要在他这个小窝窝里待着。
严温急得嘴角冒泡:“你刚醒过来,身体有无大恙我们尚且不知,这荒山又逢深冬,什么名贵药材珍稀灵植都没有,而且,而且……”他而且半天,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总归是莫浮派曾经的首席大弟子!”
他温言相劝:“师兄你就同我回去吧!”
诏丘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坚决摇头:“不回!”
严温循循善诱:“你不想看看莫浮派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吗,那可是你待过许多年的地方……”
诏丘闭上眼,言辞坚决:“不想。”
严温看着被急得要跺脚,诏丘看他没什么说辞了,拿捏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权当向三个后辈道别,就要擡起腿往冰棺里面躺。
棺里还放了其他的玉石,应该和玉覆面一个功用,诏丘伸手拨了拨,以免这些物件占了他休憩的地方,忽而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长洐,你记得明日送一些器具到……”
他“到”了一半,身子一僵,还未恢复完全的内力感知到一张符纸贴上了他的后背,晕倒前耳边是他的好师弟满是严肃的话语。
“师兄,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