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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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武帅府的那群幕僚为什么防备他?原本他们对自己也是和善礼待的。

就是因为他在用朋友的名目交好武景同,却渐渐的将武景同驯变成了他的附庸和从属,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整个北境都知道,能叫武景同听话的只有两人,一为其父,二便是他。

凌湙从未想要将武景同变成自己的从属,他以诚相交,是以朋己为先,没有像要收服殷齐二人那样,要收武景同为麾下,可他的言行,在两人之间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武景同在他面前没有发挥能力的空间,永远都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就武景同心粗,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违和,换成别的家世背景都在上,且钱势俱全的,怕早要跳脚和不服他了,就是武大帅那边,搁一般为人父的,都要为了替儿子谋划,而对他有所牵制或打压。

武家没有,包括武景瑟在内,没有人觉得他有鹊巢鸠占之嫌,也正因为他们的态度在,才使得帅府那些对他有意见的幕僚,不敢明面上与他起龃龉,更不敢搞搬弄是非离间陷害这一套。

武景同不该承担他计策有失后的怒火,更不该承受他随情势而变动的策略走向,导致的一切后果。

武大帅罚他跪在府城门外已经超过了十二个时辰,而这十二个时辰里,凌湙一直在为抢救凌嫚尽心竭力,无暇分心他顾,等他得知武景同一直跪在门前阶下,受风雪浸淋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的就来替他求情。

父子二人隔着厚重的门庭,一个自觉有错,愧领受罚,一个为漫天飞传的流言,伤脑筋想后辄。

京畿皇城里坐着的那位,是什么样的性子,武大帅便是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他的反应,他也就是慢了一步,否则凌湙根本不可能成功打开北曲长廊线,放乌崈图霆进关。

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阻止流言与燃放的狼烟,更恨不得立即找来凌湙当面斥责,谎报军情是欺君大罪,前有东线叛民城的事,他已经睁眼闭眼的过了,可放敌骑入关之事,真兹事体大,万一没控制好,叫凉王孙真的冲进西云线,直逼京畿,届时,他作为北境统帅,凌湙作为大征子民,要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山河百姓?

过北曲长廊线后便是直通京畿的西云线,那里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沿途府镇各市经贸,都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真若让凉王孙觑机进去了,他要如何面对这满天下,对北境武家军充满信心的百姓?又要怎样面对纵敌深入,故意为之的愧疚?这与卖国无异的罪名,不止能压垮他们武氏,更会让凌湙成为千夫所指的存在。

大是大非、大是大非,哪怕朝廷对他再不公,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他仍不能放任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而纵敌骑入关去戕害国家百姓。

武大帅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因了这一事陷入心急焦虑里,到处找凌湙不着后,方得知他正在为抢救其妹而焦心,于是这一腔怒火,直接全冲着武景同撒了出去,饬令他去消除流言,降低影响,更要指挥手中所有兵力去阻拦乌崈图霆的骑兵。

可武景同却拒绝了,因为凌湙在布置出这一着险棋时,曾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摘出他父亲,也就是武大帅跟江州的联系,不让他因为姜氏和其表姐的联姻,而损伤到武大帅的名声和立场。

他相信凌湙,哪怕会背上欺君叛国之名,所以,他选择了跪在东线城内的府门台阶下,与武大帅僵持。

武大帅催不动他,指挥剩余的兵将去阻截乌崈一行人,得到的却是武景同封了回撤的道口,根本不许他们踏上北曲长廊线。

凌湙当然清楚放一群狼入关的危险性,可整个北曲长廊上有大小十二卫,便是非满员状态下,也有万余兵力常备,更别提杜曜坚在西云线上拥有的兵备,那是仅次于京云线官道的总督戍卫。

一万凉羌铁骑,还被他和武景同打没了至少两千,连伤兵带丢马弃盔者,总共也就中千的战力,若连这点敌骑都阻拦不住,那这大征也该亡了。

凌湙根本就没有忠君爱国这一套,现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没有享受到祖上荣光,没有获得过国家培养,更没有因为年纪小小,而拥有理当所得的特赦,所以,这样一个陌生的,对他没有释放过任何善意的国朝,他该要怎么长出忠心耿耿的一颗心?

愚忠愚孝的事情,他干不来,否则,他就该按世人标准,去选择原谅弃掉他的父兄,乖乖当个大孝子。

可惜,他生就一身反骨。

武大帅见他从门外进来,直接挥落了一地瓷盘,将刚刚煎好的药汤尽数砸碎,声音嘶哑,怒意崩腾,“跪下……”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不带喘的咳嗽。

凌湙直走至他近前三步远,见他身边侍候的人在帮他抚胸顺气,这才撩了袍角曲膝跪下,“父亲息怒,有什么气直管朝我来就好,景同兄再跪下去腿就废了,还望父亲允他起身去医治。”

武大帅拿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他,哆嗦着嘴唇道,“他废便废了,一个没有主见的将军,北境不需要他,武氏不需要他,天下更不要他……”

凌湙眼睛直视着武大帅,轻声反问,“父亲是在怪我,将景同兄视作了下属,随意驱使?还是父亲觉得,这些年的纵容和放任,让我成了整个北境的后患,或武氏尾大不掉的势力?”

武大帅一顿,昏花的眼睛嗖的直冲向凌湙,与之对视,低沉带着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满满的疲惫,“凌湙,我知你桀骜不驯,我也知你凌云壮志,我更知你张狂自傲,目下无尘,你玩弄的那些计谋,我承认,满天下数数,没有人是你对手,并非我要自贬,或低看了景同,而是从一开始他带了你来见我时,我就知道,他在你眼里,不算个人物,你瞧上他,肯带他玩,只是因为他是我武帅府的少帅,若他没有以诚相交,你可能就也当他是一段入北境的跳板,用之抛之,可偏偏景同是个赤诚性子,你七分相交,他回以十分真心,结成的果便是,你愿意继续带他,让他产生可以与你把臂言欢、旗鼓相当的假象……可事实是……咳咳咳……”

凌湙垂眸聆听,这是他头一次从武大帅的嘴里,听到的最不假掩饰的话语,武大帅用茶压住了气,才又继续道,“……你让他渐渐依赖于你,凡事以你意志为先,做什么事前先要问一问你的意见,凌湙,他是我儿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有独立成事的能力,可从遇上你之后,他便失去了长进……咳咳咳……”

武大帅的脸一半红一半惨白,仰倒在靠背上喘息,“我知他本性莽撞,行事冲动,又不擅谋略,便指望有人能带一带他,可巧你出现了,我惊喜于你的能力,和走一算十的心计,更因了你是宁公后人,而惜才爱才,哪怕帅府僚属千百次提醒,我也未有对你多设防备,只因我坚信宁公后人的品质,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更期望为自己儿子留一个,可互相交托后背的靠山……湙儿,为父真是……对你又喜又恨,每次看见景同唯你是从,任你差遣时,就尝尽了无比的心酸和厌弃,可我内心里又知道,你太不可多得了,狂妄却赤诚,有怜心懂爱民,助弱扶幼,体恤百姓,虽看着凉薄,行事却总透着温情血性……咳咳咳……我、我一直以为我没看错人,便是待我百年归天,整个帅府归于你治下,我也认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君爱民的心……”

凌湙心中微动,下一刻便听见了武大帅悲痛到极点的指责,“凉羌铁骑过境屠戮,从来哀民国破,我领北境统帅几十年,为的就是阻他们入关伤民,你呢?凌湙,你呢?你干了什么?你竟然主动开了北曲长廊线,放他们入关……湙儿,你怎能如此置百姓于危难里?大征百姓何辜?你要引敌骑去踩踏他们的家园,屠杀他们的家小,湙儿,你心里可有忠君二字?可有家国大义?可有……咳咳咳~噗~!”

左右侍者惊叫,忙扑上去扶人,拿药的拿药,打水的打水,却是武大帅一时心绪过于波动,而吐了血,呛着满室腥味,更溅了几滴落于地上,刚好滚附到了凌湙铺于地的袍角上。

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统统都没有,这里不是他的故土,没有教养了他几十年的党=章规范,能让他有守护意愿的,只是以那凉州为界的一地百姓。

大征国破,干他屁事!

那样庸碌无为的君王,有什么资格要他忠肝义胆?

他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保证他身边人,可以有能对不公不平事说不的权利,就像他不能允许武家姑姑利用武大帅,为姜氏和五皇子开道一样,他也不能让这污水沾半滴在他身上。

他体恤的百姓,那是他眼之所及处的百姓,他救死扶伤的怜悯心,也是基于人倒在了他的脚下不能无视,这都是身为子弟兵练就的素养,真要往上追究道德高度,他不可能为一个陌生的君主,就奉献掉自己的一切。

论忠,那得看是谁。

武大帅眼神直直的望着他,喃喃低声道,“我从未料到,你尽然会对今上毫无敬畏之心,皇权至上,为臣子尽忠本分,凌湙,你怎可置今上于险境,让他忧患于外敌入侵?便是无多少崇敬之心,也当有生为子民的自觉,有为君父解忧的义务,有……”

凌湙擡眼,一眨不眨的打断了武大帅的话,“没有,父亲,没有,在我眼里,坐在皇城里的那位,远没有你未了的心愿重要,从他卡着景同兄的世子爵,迟迟不愿封赏开始,他就不配为君,从他逼你带病剿匪开始,他就与我……有仇……”

武大帅惊的瞪大了眼睛,撑着卧榻的手微用力起身,嘴唇涌动着什么似要出口的话,却叫凌湙打断,“……民是他乱征税赋逼上的绝路,西炎城是他允许凉羌铁骑进驻建立的,即便没有你武家军坐镇,终有一日,凉羌铁骑也会踏破北曲长廊线冲入关,我、只不过是帮他加快了这个速度而已,父亲,扪心自问,你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一个英明的有治之君么?百姓的苦难,出让的国土,全都出自他手,

他有什么资格安享富贵?享受万民的供养?就因为他投胎技术好?就因为他生来就是皇族?我为什么一定就要效忠他?我从心、从己,就是不生反心,也不会从他,父亲,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凭的什么他尊我卑?凭的什么就一定要我无条件的对他忠诚?我又不是属狗的,看到个人就要上前摇尾巴,若非他硬要逼你出北境,我此刻还悠闲的呆在边城跑马,凉州查账数钱,造成今天这一切的,都是因为他的步步紧逼和贪得无厌,景同兄为什么宁愿受罚,也不听您指令?

就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皇权不公,是,他是习惯了听我令行事,这点您指责的对,是我没给他太多的独立行事权,太过包办了他的大小事,让他失去了成长空间,我以后会注意的,可是,这一次,他没有错,他坚持了己见,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他也跟我一样,不希望您做太多吃力不讨好的事,以往的教训您忘了?几回了?君王无信,而臣可谏议,您谏了么?您只会逆来顺受,还美其名曰忠肝义胆,您跟他忠义了一辈子,他可顾及您的身体与性命,肝胆相照过?但凡相照过一次,在帅府继承人一事上,就不会让您尴尬半辈子,置成天下的笑柄。”

两个人的理念,隔着上下银河系那么长,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便是这样沟通一次,也要了传统而保守的老人半条命,若非旁边一直有医官看护,凌湙也不敢这么一气将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结果就如他所料的那般,把老人家气的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没倒回来,好在凌湙手中有左姬磷给的大把的保命药丸,直接给他灌了小半瓶。

可没等人将怒气平息,府门外就传来了令兵急报,人也不是找大帅的,而是找的凌湙,直接递了个信筒,却是设在京内的丐点加急送来的。

凌湙展开指长的信纸一看,嘴角微挑,那是一抹极深的嘲讽,混带着果然如此的预料,尔后,微伸长的手臂将纸条递给卧榻上的老人,“父亲,看看吧!”

武大帅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定睛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一时间整个人都呆愣住了,良久良久,久到一声也发不出来。

小纸条上清楚的写道:陛下令太子下旨,派礼部官员带上赔礼与赠仪,与来犯的敌骑将军商谈出让荆北一地的割地事宜,沿路众将不得为难,礼退荆北城防之外,另,武家军若全军覆灭便罢,若存生者,即刻擒拿归京问罪。

此时,宫变的消息还未传出,六皇子清君侧的名号也还未打出,太子还在用皇帝的名义下旨,割地赔款讨好来犯敌将的黑锅,自然得由皇帝来背。

武大帅颓然倒回榻间,捏着小纸条失神的望着房梁上的椽木,低声苦笑,“割地,割让荆北一地,怎么……这样轻松的就割让出去了?那一地的百姓子民呢?那我们苦苦守在这里的意义呢?陛下,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您的子民呢?可有想过他们今后的日子?可有想过大征……”

凌湙见情况不好,立刻起身托住了他的后颈子,没叫他涌出口的血呛进喉咙眼,又扭头对着外面喊,“武景同,快进来,进来!”

武景同立刻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见武大帅这样,立时魂魄俱裂,嘶声惊叫,“父亲……爹、爹……”

武大帅气息微弱的扭头看他,一时间眼眶俱红,喃喃道,“为父这些年的坚持……好像都成了笑话,呵呵、呵呵,人家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民,不在乎国,不在乎我们年少时的情分……所以,我在坚持什么呢?一辈子了,我守在这风沙漫天之地,谨守着曾经的诺言,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苛待,用让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原谅,为哪般呢?到底……为哪般呢!”

呵!

武景同泪如雨下,握着武大帅的手哽咽失声,“爹,儿并不在乎那所谓的继承人爵位,无论名分正不正,我都是武氏子,我们帅府不需要靠旨意生存,无论他封不封,我在武氏在,小五在北境在,他插不进北境,弄不了北境的权柄,父亲,我们回北境吧?我们回府!”

边说边叩头,本就因为跪的久了有腿伤,这一叩头根本就跪不稳,好几次都歪倒进了卧榻下,要不是凌湙拉着,他非得嗑个头破血流。

武大帅却将眼神直直的定在凌湙脸上,气息微弱道,“你放了凉王孙入关,按他们的脚程,肯定已经上了长廊,湙儿,你收到消息了对不对?告诉为父,你到底存了什么心?”

凌湙抿了下嘴唇,在数双望过来的目光下开口,“五皇子车队正巧撞上这波敌骑,半个时辰前被乌崈图霆掳走,连带着他的护卫亲随和财物……”

武大帅一把抓紧了身下的床褥,气息急喘,“堂堂皇子怎能落入他人之手?大征的体统,皇族的颜面,天下百姓的……”

突然,他的声音顿住了,无他,他同时从亲儿和义子的脸上,看见了深刻的嘲讽,那是对他口中所谓的国体,最深的一种蔑视。

再联想刚刚收到的京中消息,武大帅顿如卡了壳般,委顿不语。

凌湙见他状况较之之前要好,才又继续道,“因为我一直在为嫚嫚疗伤,又有父亲派去的兵将堵路,景同兄因为受罚,也没能及时打开往南川府去的道口,迫的凉王孙带着精骑,和掳劫来的五皇子一行人,绕道冲向了东越线,如无意外,明后天,他们将抵达旬扬驿,从那边过北干线回西炎城。”

等于是绕了一个圆。

武景同突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戳了一下,便听耳边传来凌湙的声音,问他,“旬扬驿周遭的地形,所处的位置,与南川府可以连接的道口,你在舆图上可有研究?”

武大帅的眼睛望过来,凌湙低声引导,“现在不清楚没关系,你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琢磨,景同兄,五皇子是江州的腰牌,他活着才能打出牌面,换成任何一个江州勋贵进南川府,他的死活都属两可之间,可这次来的是姜天磊,人若叫敌骑弄死了,他姜氏的颜面可就完了,所以……姜天磊那边,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将人赎回来。”

武景同听的似懂非懂,可在迎上武大帅的目光后,猛然似明白了什么,又转脸望向凌湙,在他鼓励的眼神下,骤然湿了眼眶,低头保证,“好,我今晚回去就看舆图。”

武大帅却用极轻的语调念叨,“西炎城。”

西炎城就不该是凉羌的,从割让出去开始,就乱了国本朝纲。

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这样朝廷就没有借口将整个荆北割让出去了。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床内侧,武大帅紧紧的攥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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