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卑职有什么能够为您做的？”
影子倏地一笑，给他递了张纸条。
“松香——”
“嘘，别念出来。”
“要这些做什么？三十石，要这么多？！这这。”
“我既然敢要，就知道你一定有。而且我不仅要，我还要你在今明两天之内全部准备好交给我。”
“您这真是给卑职出难题了。”
知府眯着眼睛，这才看清杀才后还有位仁兄，兜帽将面孔挡得密不透风，五官在一片昏暗里只能瞥到个雏形。
香气迷人眼，他脑袋一片晕晕乎乎，直称“是”。
“别惊动了人，从你自己的私账走。”
“是是。”
“新年伊始百废待兴，府里也没剩多少人了吧。大家都在守岁，互相拜年，欢聚一堂。”
知府眼神空洞：“是，只有在下，只有卑职自己，卑职会为您全部准备好的。”
影子人谦卑地点点头，从窗户出去前往加了香饵的炭盆里又添了块柴火，气息如幽兰：“除夕安康。”
他前脚才迈出去，后脚就有人急不可耐地跟上来了。
“都听清楚了？”
“……”
“那你还执意跑上门去送死？知道都有谁在吗，我给你简略地数一数啊，灯绛阁的赊刀人，邢苍楼带了照胆剑，就连最北边的临师庄都来凑热闹……噫，好冷。”他做了个搓胳膊的动作，滑稽不堪。
戴着帷帽的家伙指了指喉咙。
“你要他身败名裂？哦对，我差点忘了，望山刀也在。”
“小孩家家的集会。放心，我会帮你乔装，你会很顺利地混进去。哈哈。改换容貌，混进去，居然有这么天才的办法。”
影子人自言自语，不亦乐乎。
“你倒是提醒我了，差点忘了，我还有旧账要算。那个小鬼，该死的小鬼，不打声招呼就找上门来，害得我又换了张皮。”
“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啊！”
他旁若无人撚着婉转唱腔，尖利得不堪入耳：“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啊……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后山有一座湖泊。
冰雪消融时温度达到最低，浮冰上扬，月华下像一面反光的镜子，光洁如新。
这片山谷四处都是树木，遮天蔽日，没有人行的踪迹。晌午太阳最鼎盛的时候，只能看到稀疏的光斑树影，人站在一臂之遥，都难以穿过藤蔓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然而自然鬼斧神工，宽广茂密的丛林里，有一片圆圈样的净土，丛丛叠影间造了一片镜湖。
月光毫无痕迹，毫无阻挡，倾泻而下，偶有小鹿临水自照，舔舐饮尽倒影。
子时。
巡夜人不知怎的被雾迷了踪迹，竟晃悠到这里来。等看清了眼前是个什么东西后，他差点将灯丢了出去。
湖面上平躺一具少年人的尸体，神情魇足而享受，眼白上翻，两颊饱满，双唇被钉住，露出一副谄媚的怪笑。
他注视着森林中的某一处遗迹。
紧接着，死去多时，身体已然发出腐臭气息的人忽然醒转，眼瞳一转，蓦地坐起身来，张嘴呕了一堆秽物，干呕声不绝于耳，可是就当吐了个底朝天后，嘴里还是能看到塞满了的残羹剩菜，腮帮圆得发鼓，发霉的白菜叶连同掺杂在牙缝里剔不出来的腐肉，酸臭味直冲云天，顷刻间破坏了这副美好得像天堂一般的献祭礼堂。
森罗地狱审判亡魂，秩序井然不可违背。
凡有饿鬼，设盂兰盆供，供养十方大德众僧，始脱畜生道，直上天堂。
“阿扬。”
“阿扬。”
很长时间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他回忆了好一会儿，笑容渐渐展开。
他需要一颗糖，他得到了一颗糖。
他擡起头，发现自己的身高只在人腰间的高度，也没有生气，高高兴兴地说：“林霜寒我们去捉蛐蛐吧。”
“今天不捉蛐蛐了好吗？我们来玩别的游戏。”
陆扬天真地问：“玩什么？”
他弯下腰，凑近耳朵，陆扬感到皮肤的绒毛擦过自己的耳垂。
他这辈子所认识的最最温柔的人阴暗不明地笑了一下：“阿扬，我们来捉迷藏吧。”
“这里有一个废矿坑，你进去里面随便拿一件东西，然后藏起来不要被我发现。”
“如果发现了呢？”
“如果被别人夺走了你的宝贝，那我们就输了，我们就不能去天堂了。你想这样吗，阿扬？”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但他还是勇敢地说，“不想。”
“记住，记住，不要回头。”
“好。”然而他看见深不见底的深坑萌发了退意，“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玩捉迷藏吗？不能去别的地方吗？别的地方也可以玩捉迷藏的。”
“林霜寒？”
“我们不进去了吧，我陪你练剑，你最喜欢剑了。”幼稚的童声回荡在空洞的墙壁上，他一边哭一边朝前走，小小的身躯并没有发现身高随时间流逝拔地而起，像雨后春笋一般每一刻换一个模样；每多喊一声，声音里的沉稳和深重就多一分。
仿佛又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身上不停穿梭。
“林霜寒？”
他恐惧地向前走，但因为细细密密的嘱托，倔强地一次都没有回头。
直到已经走了很远了，忽然，他看到了一块发光的石头，慢慢走近，在犹豫很久之后，捡了起来。
他用双手捂住眼睛，蹲了下来：“我藏好了！”
洞口静谧无声。
钟乳石不像开始那样遥不可及，不时穿梭而过的蝙蝠不再像大得惊人的巨兽。
石头在他心口发光。
昏暗中他透过手掌的缝隙瞧见倒影中有人站在他身后，形状可怖，头上有长角，跳火焰的尾巴尖有两道分叉。
石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柄刀，他握住刀把，在恐惧和勇气交织下英勇地回身一劈。
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一路走来的足迹。另外还有一道痕迹立在他脚边，泥土深陷。
那像是貍猫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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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子弟江湖老”出自京剧《红鬃烈马·武家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