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绝对恶劣绝对安全
雪渐渐大了。
且有泰山崩于顶的趋势。
水雾压倒了前一夜稀稀拉拉的硝烟火花,只剩下些木屑死而复燃,燃而复死,临到中途被浇透,偃旗息鼓的火星味,舔在嘴里像败了十年的枯朽根系。
陆扬嘴里同时尝到了这阵苦涩的味道。
他的感官分家出走,像有许多个分身独立在各处静静地承担每一寸五感。
脚趾蜷紧,双瞳涣散,他脑子一边烧一边失魂落魄地胡思乱想,看吧,我就说阻生齿没有肿,没有坏,好着呢。
陆扬微闭眼,头向后靠恰好仰躺在墙,下半身贴心地罩了条被子,只可惜左腿光溜溜露在外面,冷得脚背一阵一阵向内绷紧。
他膝盖顶在床边的木头上前前后后,有规律地一下下磨蹭,逐渐碰出不明显的红痕,后来锯木般的呲啦声反复辗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成了碰撞声。
忽然他耳边一动,像一头机敏的小兽一样猛地弹了一下。
他蜷起身子,想要推开一隙窗,一出口四个字有三个是嘶哑的:“什么声音?”
手指还没来得及推开窗沿,像被火燎了一下倏地缩了回去,他惊声道:“别!”
没功夫再管外边的动静,额边落下一滴豆大的汗珠,他只能专注眼前。
“别。”陆扬忍了下模糊视线里的泪水,一边飞快地抽回小腿,一边手里也不空闲朝外推拒,不料却正正好,最硬的膝盖骨头抵在了更加强硬的下颌骨上,不疾不徐地撞了一下。
他发誓他绝没预料到,也绝没想要如此,手一慌,摆在桌边才温过的牛乳茶倾翻,茶水溅了魏逐风一脸。
他面无表情,也没有动手去擦。
陆扬呆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像街边樊笼里卖的最便宜的灰兔子一样,可怜又低地骂了一句不算脏的脏话。
魏逐风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毫无羞涩之意,用欣赏神明遗迹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巡视坍塌下毫无保留的躯体。
从耳根,锁骨,再到手臂阻挡下的位置,不明觉厉的红痕和淤伤,与膝盖上的,有些毫无关系,有些出自同源。
陆扬嘴里泄出很多零零散散的字眼,他越不想开口,就越有人用行为举止乐在其中地逼出这些字眼,而自己从始至终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院里又有一声巨响,像是暴风雪压倒了什么的迹象。他们住的小屋距离人群很远,地势又高,洪水来了都堰不过去,一步一个脚印,但愿顶峰的雪没下这么大,小舟她们已经到家了。
陆扬发抖擦掉了泪失禁而不可抑制的生理性眼泪,皱眉艰难地歪头。
魏逐风在他耳边说:“外面很危险。”
好拙劣的哄骗。
陆扬咬紧牙关,两边眼睛像被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停都停不下来,手指麻到不想说话,又完全出自身体本能地狠狠勾了下嘴角。
骗鬼呢。
天气很恶劣,很危险,而我绝对安全……
他跪在了窗边,眼睫一片潮湿。
在最后推进的紧要关头,他迫切地转了下眼,发现自己真的热烈地爱着天崩地裂的世界。
和怎么弄也弄不死的安全感。
到最后,他只好死皮赖脸地想,随他去好了。
除夕夜里有人专门看守的炭盆,每每瞧见有熄灭的迹象都要往里添上新炭,屋子里春意盎然可有百花丛生,到了后半夜里依然熊熊燃烧。无人看管,子夜时分天最黑的时刻,才徐徐焚尽了。
知府探在窗口感叹:“今天的雪怎么下得这么大?年都过了,紧接着就是开春。倒春寒可厉害得很。”
他夫人掀了锦被,先一步钻到床榻里去:“那有什么要紧,你还不是照得清闲。”
“今年可未必能清闲啊,那笔晓谕天下的诏书你看了没?”
“看了,不就是说他自己愚钝造下了杀业,正向老天爷忏悔呢。”
“住口!”
知府惊叫一声,从窗前猛地蹿到床边,双手交叠捂住她嘴,闹得二人皆呼吸一窒。
“滴答滴答——”
一个年近半百的大老爷们低声下气地央求:“小声些吧,这是能说出口的?”
婆娘不屑:“你就知道有人在听?谁闲得没事听你一个破落户的墙角。”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娘子咱们拉上帘来细细说,这床头床尾的玩笑话可千万别被外人听去了。”
他这夫人什么都好,行事果敢干练,偏生一副虎豹脾气,斩钉截铁爱憎分明,她不耐地祛了睡意,将小半边被子朝知府单薄地只穿了一条亵裤的腿上一丢,给自己找了个最惬意的姿势仰躺下来,斜斜地望着他。
知府又左右环视了一圈,拉了帘。
这除夕深夜人声寂寥鸦雀无声的,他怎么就是心里七上八下,坐立难安呢?
他只好劝自己想多了,继而絮絮地开了话头,一面说手指一面打战。
“先是罪己诏大白于天下……”
夫人瞟了一眼他战战兢兢的小腿,嫌恶地纠正了:“别抖。”她最烦人抖腿。
“哦哦。”知府说,“先是罪己诏大白于天下,再是释放余党抹去罪责,这些都还不够,罢朝七日前往祖庙皇陵忏悔罪过,朝野间一片震荡,民间议论纷纷,连同我在内不可置信、后知后觉者甚众。这难道不是向天请命的信号吗?这些年不知圣心,我们一直走一步看一步,糊涂半晌,装作眼瞎,彼此互不惊扰,我都认为是得到默许。我只怕是风向真的变了。”
“你又不曾大开什么杀戒,浑浑噩噩茍且偷生,不过赚份俸禄罢了,操那皇帝的心又没皇帝的命。”
知府青筋直跳:“慎言!!”
“好好好,退一万步来说,这对你不是好事吗?我又不是不了解你,连只鸡都不敢杀,还妄想成什么荡平贼寇的大将军不成?你不必与人为敌了,就跟以前一样相安无事。”
“慎言,慎言。”
“快睡吧,明日里大清早还要给爹娘拜年呢,不知怎的,今日格外困。”夫人头刚沾到枕头,床里就传来一阵阵酣畅淋漓的呼声,此起彼伏,知府满脑门子官司,仍是无法入睡,趿鞋在房中来回踱步。
窗外忽地一亮,猫踩塌了瓦砖,惊动他心脏砰砰直跳,仰首就要投降,却听见一声低笑。并非来自屋外,就在那青砖绿瓦的墙角里,掩藏多时了。
那人不知在那蹲了多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漫不经心地左右晃了下脖子,僵硬地咔咔作响。
“尊夫人说得不错,人心果然是散漫了。”
他张腿就跑,却不是朝门边,却是朝床榻,照着人双手并用夺命狂推:“快起来!”
“您不觉得这安眠香的气味甚是好闻吗?尊夫人看来也很喜欢。原谅我用了点小手段,只是恶趣味犯了,实在是怕一会儿你们这对恩爱夫妻成了亡命鸳鸯时,还有功夫将夜聊穿呢,这不就误事了嘛。哈哈。”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漏夜前来。”影子亮了身份,诚恳万分,“知府大人,我想和您谈笔生意。”
他看不出官职,却认得出令牌,吓得直哆嗦惶惶然跪了下来:“岂敢,您谨遵皇命,合该是我听从您的命令,如何谈得到商讨这一说?”
“你我都知道淮铜山名望渐起,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从一群丧家之犬,断尾求生,到凿xue为居,与百姓相安无事,逐渐变本加厉,到今日竟敢召集天下门派,共讨武林集会。您办差事忠心耿耿,陛下都看在眼里。”
好赖话实在分辨不出来,他竭力想留点心眼,但老眼昏花太过慌张,确确实实只留了一点。
知府焦头烂额:“还请您给我透个底,那位态度究竟如何?”
黑衣人轻笑一声,说了几个字:“眼中钉,肉中刺。”
“明……明白了,我就这派人不惜一切代价,还请您回去为我带句好话。”
“不必了,陛下已将此任全权托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