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公弯腰捡回，呈于圣上。
赵烜视若无睹，竟被自己双腿绊了一跤，瘫在地上。
良久，他说：“叫穆姚来。”
老臣躬着身子，一副胆小怕事之状，只有被恩赏的人才有资格坐着马车出宫，他们这种普普通通又说了坏话犯忌讳的，只得一步步走出去，不料在出宫的宫道上遇到个太监。
他手里捧着着时兴的料子，虽然质料高超，但用了城里的花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知会不会背地里挨其他贵族娘娘的嘲笑。太监没有卑躬屈膝，微笑着寒暄起来：“大人好，才从福庆殿入对回来吗？”
大理寺卿渐渐将腰直起来，凝视他许久，不答。
陆扬注意到老头没有撑伞，全身上下都被浇湿，连忙将自己的竹伞递了过去，塞进了人手里，笑道：“我往日是不能踏出阖宫围墙的，今日幸亏是替贵妃娘娘送东西，才有幸见到大人一面。”
“哼——”老臣接过伞，毫不领情地拔腿便走，陆扬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听闻大人信佛。”
老臣住了脚。
陆扬说：“我也是第一回听说。”
老臣翻了个白眼，气得手痒。
他真的很有把这世间所有出世入世的老头子气得翘胡子的本事。
“一切人民所居舍宅，皆有鬼、神，无有空者；一切街巷、四衢道中、屠儿市肆及丘冢间，皆有鬼、神，无有空者。鬼有三十六种之多，他们都是生前作恶、心生吝啬而多贪欲才得生此道。”陆扬敛眸，“生命很平等，鬼在他们看来也一样，因而慷慨以渡，无惧无畏。”
“赶快从史书中活过来才是正经事。”
“或许不能了，”陆扬很平静地说，仿佛并不是在评价自己的命运一样乐观，“我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匆匆见了一面，很快分别，陆扬如约定一样在贵妃殿里喝了一杯茶，收到了一大一小忧心忡忡的眼神。
赵明书央求他教自己念书，被打发去睡觉，最后陆扬用一副画着小猫的画哄他开心，才一步三回头地乖乖走掉。
小孩走了，他朝徐慧要了一杯酒，她还没来得及叮嘱这酒后劲足，不能猛灌，就被一饮而尽，她看见陆扬眼神变得湿漉漉，就像即将得到什么，又像即将失去什么。
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尝到了血的味道。
在新的一段从未涉足的知识里，他是功课差劲的后进生，过了好一会儿，才擡起眼睛，犹疑地问道：“亲完之后要做什么？”
徐慧吃惊，以为听错了：“什么？”
他转开眼睛，又临时反悔说：“算了。”
徐慧目光闪烁，并没意愿放过，疑虑渐生，气势汹汹盘问道：“你糟蹋了谁家的姑娘？”
“……”陆扬道，“冤啊，千古奇冤啊。”
人人说风月之事，说辜负和轻薄，皆是第一下便栽到他头上，浪荡风流的又不是他，没有确定任何就上手的又不是他，他委屈极了反笑，脱口而出道：“我才是被糟蹋的那一个。”
徐慧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学着他的样子，愁眉苦脸地坐在门边晃脚，过许久，为难地说：“要赐婚吗？我现在勉强还能做一点点主，我帮你强抢民女……男。”
她权势倾天，居然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有赐婚这个效用，几乎要兴奋起来。这个提议听起来很让人动心，然而二人对视一眼，皆忍俊不禁。
笑完徐慧正色道：“我父亲会选在明日或后日正式递上平反的帖子，有人证，立案并不难，更何况还有你义父多年来的声望。”她没赘述锦上添花或者雪中送炭的义父，在得力干将陨落的这些年出于利益或本心的奔赴，陆扬一定会说论迹不论心，然后无可奈何地心软。生性心软的人不会因旁人的一两句话或骤生变故，就改了本性，他看着跋扈，言语与心隔了三层墙不止，其实最好说话。然而人都有偏私，这解释她才不做。
“我试探完了赵烜的口风，他拦不住大势所趋，索性也就不拦了，坏事做多了晚上也睡不着。他只是想要一些代价。”陆扬没对她提及的人产生额外的反应，说，“我答应了他，陆扬已经死在黄沙上，不会再活过来。”
“如果只是强硬的，朝民众砸诏书，想来也只会和飞鸿军叛乱一样成为人人皆疑的假消息。布匹行这事来得正好，不仅你的名字适时重回视野，同时唤起了人们对特权的惊疑。人都不相信灌输的话，只相信自己通过眼睛看到的，更好的是，通过自己的力量挖掘出的真相，怎么不算与有荣焉呢？”
一个侍女走上前，神色焦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她压低声音道：“世子殿下传来消息，人死了。五马分尸，眼球被剁了下来，四肢捣碎，都是生前伤，没少受折磨，死在了刑部的大牢里，虽然入了册，但还未来得及上刑。”
贵妃团着袖子，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
陆扬闭了闭眼，“我与他总得死一个的，至少骗出了呈堂证供，那么多人都曾见过他，也不算完全无用。”
贵妃说：“你退下吧。”
大厦将倾，风雨欲来。
然而徐慧察觉陆扬并不快乐，甚至不是如释重负的，于是听到他说：“我得去见一见先帝。”
徐慧猛地转头看向他，发觉自己竟然不意外，忽然哭了出来。
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心软的，胆大的，浪荡的，状元将军笑着说：“借您的酒当旨意，给我赐个婚吧。”
山高水长，没有终途，他也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