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
屋中的对弈持续了一下午。
他们下了三局,三局皆是陆青岚胜。
除了棋局,涉猎广泛的明顽还与陆青岚聊了些别的东西,针砭时弊,天文地理,账簿算数,无一都是她落败,或处在下风。
无论怎么检验,都不得不投去肯定的目光,哪怕作为对立者也值得钦佩。
明顽缓缓起身时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要在下月举办一场会讲,无论是不是我的学生,不论年龄,不论身份,也可上堂论道。”
“哦,听起来挺有趣的,我能做什么?”陆青岚撚着一颗白子,晶莹剔透的光泽于指尖流转,仰首等待着后文。
“我还缺一位足够有分量,才学够高,目光够公正的评审。”她目光炯炯瞧着陆青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笃定他不会拒绝。
那张苍白的脸垂下眼,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漂亮的阴影,喝了许久,他说:“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好脾气的,夫子。”
明顽难得看他十分顺眼,走之前说:“定下了日子,我便差人来告诉你。”
她恰巧与回来的魏逐风擦肩而过,于是背过身用极其轻的声音问了陆青岚一句:“他不知道吗?”
陆大人眼瞳颤动了一下,久违地露出了警告的神色。
二人眼神了交汇一瞬,紧接着分开。
明顽斜觑了魏逐风一眼,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他会恨你的。”
回应她的只有冷漠的寥寥一句:“你该走了。”
天色昏暗,陆青岚点起了一盏灯,专心致志扑在书案上,没过多久掩着拳轻咳了一声。
魏逐风立刻将每扇窗户堵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风,将大氅又往他身上拉了拉,白色的绒毛掩住了指路出一小截的脖颈,显得十分小巧。
做完这一切后他沉默地坐在对面,抱着腿似乎在放空。
“望山刀为什么叫望山?”魏逐风很突然地问。
陆青岚惊异于他忽然对这事产生好奇,愣了一下,才笑着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我曾听前辈说过,大概就是‘望山跑死马’的意思。”
魏逐风强烈地皱了下眉。
“是不是和你想象中那种举世名刀特别不一样?”陆青岚仰面大笑,可是笑不及眼底。
“我以为,总会有个正经八百的传说或传承。”
“望山啊,大约就是瞧着肉眼可见的峰顶,却一生也不能有所进益的意思。世人眼中望山只是一把刀,而它实则是一种罕见的刀法。入门很难很疼,这刀法太凶,修习须得引煞气入身,令经脉流动皆为肃杀之气,洗髓之痛不亚于拔筋抽骨。”
“什么是煞气?”魏逐风追问道。
“我当年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只可惜传授我望山的前辈那时已经危在旦夕,他只留了一句话便撒手人寰。”
“是什么?”
“是死人。”陆青岚皱了皱鼻子,很快地擡起嘴角冲他一笑,木然地说了下去,“这世间最凶恶的场所,战场,屠城,断头台,活埋坑,十里乱葬岗,这些地方我都去过,美其名曰为了修行,大约有三年的时间我的饮食中不能混入红肉,见了就会吐。”
“……”
“后来我的老师责备我没有杀伐之气,逼我在他面前吃掉了一整条半生不熟的羊腿,然后我就不怕了。”陆青岚抿了抿嘴,见小魏殿下脸色苍白,连忙道,“因为他对我很严厉,所以我尽量对你们好一点,停在我这里就够了。他的教育方式实在是……不敢恭维。”
这是陆青岚第一次正式地提起自己的师承,魏逐风沉默了一会儿,挪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腿,目光深了深缓缓开口:“洗髓过后呢?”
“正如其名,入门难,精进难,看起来没有任何花招,甚至看不出门派的望山刀,这么多年都没有留下过一本所谓的教程或者秘籍,一是因为不到一定境界没人能看出来你用的是一套完整成体系的刀法,二是因为变化太多太杂对驭刀人身体要求极高,不便整理成册。退一万步,你或许真的已经触及刀法之巅,离在世宗师独步天下仅一步之遥,此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厚壁障就会堵住了你狂热的心。你用尽方法突破,穷极一生也跨不过虚无缥缈的门槛,最后只能郁郁而终死于执念,抑或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我将那位前辈的骸骨埋进土里,从他手里接过了这把肃杀之刀,他或许也曾将他的先辈埋进土里。”陆青岚垂下眼,虚浮着擡起手,仿佛捧住了一抔黄土,眼神空洞,“但那座山至今无人跨越过,没有例外。”
不会有人永远意气风发,但永远会有重新长成的少年。他们这些人,终究还是会随着浪潮不断向前,成为无言的丰碑与基石。
陆青岚闭眼摇了摇头:“不才,是个十分随意的人,没什么要将师承发扬光大,又或是成为武林盟主的愿望,这武功能保我不死已经很好了,壁障存在便存在吧,那么执着做什么。”
照理而言,这般没出息的话是应当指责的。如果是魏逐风自己,绝不愿仅仅停留于当下,做一个永远只能在境外眺望的门外汉。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要想要保护自己,挑战看不过眼的世俗规则,就必须要足够强大。
万人之巅,穹宇之上,不为任何理由,如同一种本能,他的脚步不会停歇。
然而此刻将要强偏执写进骨子里的魏逐风,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他深深喘了口气,不可置信自己居然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茍活于世间,选择了后者。
比起扬名于世得万人景仰,我更希望你快乐,哪怕茍且偷生,做一个没出息但随心自由的人。
陆青岚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自顾自说:“虽然望山的名字很随意,但是你的弓的名字,我仔细想过了,叫穿云,一箭穿云,是不是很好听?”
陆青岚用手霎时间划出了一道锋利的通路,斩于天边戛然而止,充满期待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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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聊一望,细草遍长洲。沙汀时起伏,画舸屡淹留。”《三洲歌》陈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