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炉的火光在杨公木屋的窗棂上跳动,将正在举行的收徒仪式映照得如同古老壁画中的场景。龙安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手机屏幕上显示已是凌晨一点十八分。他悄悄退到屋角,借着火光查看刚收到的邮件:
【黔东南州民族宗教事务局关于规范非物质文化遗产商业化行为的通知】
附件里密密麻麻的红头文件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特别是第三条——
"禁止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义进行虚拟货币交易及NFT等商业化运作
"——这行字被他自己之前用黄色标记笔重重划了出来,此刻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龙总?
"身后传来吴晓梅压低的声音,
"仪式要开始了。
"
龙安心迅速锁上手机屏幕,转身时差点撞上她手中的银碗。碗里清亮的米酒倒映着跳动的炉火,也映出吴晓梅疑惑的眼神。
"民宗局来函了。
"他凑近她耳边低语,呼吸间是她发丝上沾染的杉木烟味,
"我们的NFT计划可能有问题。
"
吴晓梅的手微微一颤,酒面荡起细纹。她刚要开口,屋中央的杨公已经用银锤敲响了铁砧。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木屋中回荡,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按老规矩,
"杨公的声音比三天前洪亮许多,残缺的右手高举着一把细长的银凿,
"收徒要喝血酒。
"
龙安心看见合作社选派的五个年轻人跪坐在火塘前,最边上的小李明显瑟缩了一下。这位大学生志愿者三天前还用3D扫描仪记录杨公的技艺,现在却要面对最古老的拜师礼。
杨公的儿媳——一个满脸皱纹的苗族妇人——捧出一只红冠公鸡。龙安心注意到那鸡冠异常鲜艳,像是用朱砂染过。老人用银凿在鸡冠上轻轻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滴入早已准备好的酒坛中。
"等等。
"龙安心突然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
"杨公,这是劳动合同和知识产权协议,需要学徒们签字。
"
屋内霎时安静得只剩下柴火噼啪声。杨公眯起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些印满汉字的纸张,缺指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银凿。龙安心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他太熟悉这种沉默了,那是传统与现代之间无形的角力。
"汉人的...契约?
"杨公终于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是保护。
"吴晓梅突然接过文件,流畅地翻译成苗语,
"上面写着学徒必须学满三年,不能偷工减料,也不能把您教的技艺卖给外地商人。
"
杨公的眉毛微微扬起。他招手让儿媳拿来老花镜,仔细端详那些汉字,尽管他显然看不懂。然后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将银凿的刃口在文件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闪着微光的痕迹。
"银印。
"他满意地点头,
"比红手印牢靠。
"
龙安心长舒一口气。当第一个学徒——小李——战战兢兢地在文件上签字,又按照杨公的要求用银凿划破手指按血印时,他悄悄拍下了这一幕。手机相册里,上一张照片还是三天前小李用平板电脑扫描银饰的场景。强烈的时空错位感让他恍惚了一瞬。
仪式持续到凌晨三点。当最后一个学徒喝下混着鸡血的米酒,杨公突然从怀里掏出五根银丝,分别系在学徒们的手腕上。
"银脉。
"老人用生硬的汉语解释,
"断了,手艺就死了。
"
龙安心正想询问具体含义,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的
"王局长
"三个字让他胃部一紧。他快步走出木屋,凌晨的山风立刻灌满了他的衬衫。
"龙总,这么晚打扰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抑扬顿挫,
"明天局里检查组到你们合作社,关于那个...数字藏品的事。
"
龙安心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屋外墙的裂缝:
"王局,我们的NFT只是文化传播的新形式...
"
"上面定性了,这就是变相ICO。
"王局长打断他,
"省里刚开过会,要整顿虚拟货币乱象。你们那些古歌NFT,明天立刻下架。
"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与山间的虫鸣混在一起。龙安心抬头看向夜空,银河正好横贯杨公屋顶的烟囱——这原本是多好的拍摄素材,可以用来宣传他们计划中的
"星辰纹NFT
"系列。
"出事了?
"吴晓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那碗没喝完的血酒。
龙安心简要转述了电话内容。随着他的讲述,吴晓梅的眉头越皱越紧,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那大学生们做的3D扫描...
"她喃喃道。
"白费了。还有已经预售的七百多单...
"龙安心揉着太阳穴,
"退款都是小事,关键是那些慕名而来的歌师...
"
他突然刹住话头。木屋窗口透出的火光中,杨公正在演示如何将银丝绕成螺旋。老人残缺的手指灵活得不可思议,银丝在他掌心如同活物般游走。这个画面要是消失...
"不能放弃。
"吴晓梅突然说,声音里带着银器般的坚定,
"回村。现在。
"
---
崎岖的山路在月光下变成一条模糊的灰带。龙安心驾驶合作社那辆二手皮卡,轮胎不时碾过突出的石块,震得人牙齿发颤。吴晓梅在副驾驶捧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蓝光映照着她紧抿的嘴唇。
"改成捐赠模式呢?
"她突然开口,
"就像我们给村小的图书角募捐那样。
"
龙安心摇头:
"王局说了,沾NFT就不行。省里文件把话说死了。
"
车子驶过一个急弯,后备箱里的银料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龙安心突然想起杨公说的
"银脉
"——那些连接师徒的银丝,看似纤细却承载着整个技艺传承的重量。他们的NFT计划不也正是想建立这种连接吗?
"除非...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形,
"我们不卖NFT,卖...监护权?
"
吴晓梅转过头,眼睛里反射着仪表盘的微光:
"说清楚。
"
"就像博物馆的赞助人制度。
"龙安心加速驶过一段平路,思绪也随之流畅起来,
"购买者不是拥有数字藏品,而是获得'文化监护者'身份,赞助特定项目的传承...
"
他说得越来越快,差点错过进村的岔路口。急刹车惊起了路边树丛中的夜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回应。
吴晓梅已经在电脑上新建文档:
"每笔'监护权'销售自动捐赠3%给村文化基金...
"
"不,要更多。
"龙安心转动方向盘,
"至少15%。而且监护者不能转售,只能传承——就像杨公的银艺。
"
当他们终于赶回合作社办公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龙安心泡了浓茶,两人开始疯狂修改原定明天上线的项目方案。原有的NFT交易平台界面被彻底重构,
"购买
"按钮全部替换为
"申请监护权
",白皮书里加入了大量关于非遗保护的条款。
"这里要加苗语版本。
"吴晓梅指着用户协议说,
"用最古老的'议榔'形式写条款。
"
龙安心正要回应,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他扶住桌子,眼前的电脑屏幕模糊成一片蓝色光晕。恍惚间,他看见父亲站在刨花堆里,手里拿着那把刻有
"龙
"字的角尺...
"龙安心!
"
吴晓梅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右手还紧紧攥着鼠标。
"你多久没睡了?
"吴晓梅递来茶杯,温热的白气在晨光中缭绕。
龙安心摇头,啜了一口茶。苦涩的土茶让他精神一振:
"我父亲...刚才好像...
"
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如何解释那种幻觉?那个一辈子与木头打交道的沉默男人,在梦里对他说的竟是关于互联网的话?
"我阿爸说,祖灵有时会用梦传话。
"吴晓梅突然说,手指轻轻划过键盘,
"特别是遇到难关的时候。
"
龙安心怔住了。他从未告诉过吴晓梅自己梦见了父亲。
"他说什么?
"吴晓梅问,眼睛却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