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3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声响。龙安心伸手扶了扶快要滑落的眼镜,水珠立刻在镜片上晕开一片朦胧。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泥泞的山路——那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被雨水冲刷出的蜿蜒痕迹,消失在雾气缭绕的山腰处。
"再往上走二里地,应该就到了。
"吴晓梅紧了紧背上的竹篓,苗绣包巾下的脸庞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她脚上的胶鞋已经沾满泥浆,却依然步伐稳健,仿佛这陡峭的山路对她而言不过是闲庭信步。
龙安心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三天的跋涉让他浑身酸痛,但比起身体上的疲惫,心中的焦虑更甚。合作社的银饰订单已经积压了四个月,如果再不找到会传统锻打技艺的银匠,他们精心设计的
"仰阿莎
"系列将永远停留在图纸上。
"你确定杨银匠还住在这里?
"龙安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险些滑倒,幸好抓住了路旁的野竹。
吴晓梅没有立即回答。她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枚氧化发黑的银扣,背面刻着精细的蝴蝶纹样。
"这是我阿妈留下的。二十年前,杨公能用一根银丝打出会动的蝴蝶翅膀。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已经模糊的纹路,
"整个雷山,只有他还会这种古法。
"
雨水打在银扣上,冲出一道道细小的黑色痕迹,像是岁月的眼泪。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些生锈的凿子——同样是被时光遗忘的手艺。
转过一道山梁,雾气中隐约现出几间木屋的轮廓。与山下那些刷着亮漆的
"民族风情客栈
"不同,这些屋子破旧得几乎要与山体融为一体。歪斜的木板墙上,褪色的春联残片在风中颤动。
"到了。
"吴晓梅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龙安心跟着她走向最靠里的一间木屋。门前的空地上,几个塑料模特穿着艳丽的
"苗服
",脖子上挂着成批生产的镀银项圈。一块歪斜的木牌上用红漆写着:
"正宗苗银,拍照十元
"。
他的心沉了下去。
吴晓梅却已经抬手敲门。没有回应。她又敲了三下,这次用了些力气,腐朽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谁啊?
"屋里传来沙哑的嗓音,伴随着一阵咳嗽。
"杨公,我是吴家寨的晓梅,吴老冬家的姑娘。
"
一阵沉默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中,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来人。龙安心注意到老人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那是长期接触银料导致的坏死。
"吴老冬?
"老人眯起眼睛,
"那个总爱唱古歌的冬哥?
"
"是我阿爸。
"吴晓梅点头,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竹筒,
"他让我给您带点自家酿的米酒。
"
老人这才把门完全打开。屋内弥漫着霉味和廉价烟草的气息。龙安心跟着吴晓梅走进去,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屋子中央的火塘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折叠桌,上面堆满了流水线生产的银饰配件和胶水。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皮风箱静静躺着,旁边是几把锈迹斑斑的锤子和凿子。
"杨公,我们想请您打件银饰。
"吴晓梅直接说明来意,将那枚氧化银扣放在桌上,
"就像这样的蝴蝶纹。
"
老人拿起银扣,残缺的手指却出奇灵巧。他对着昏暗的光线转动银扣,突然冷笑一声:
"现在谁还要这个?游客都喜欢亮闪闪的机器货。
"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些镀银饰品,
"那些,一天能做五十个。
"
龙安心上前一步:
"我们是凯寨文化合作社的,想复原真正的苗族银饰工艺。价格您开。
"
"合作社?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去年是不是上过电视?那个...用古歌卖果脯的?
"
吴晓梅点点头,从手机里调出他们产品的照片。老人凑近看了许久,突然转身走向里屋。片刻后,他捧出一个乌木匣子,用残缺的手指颤抖着打开。
匣子里是一把精致的银锤,柄上缠绕着褪色的红绳。
"四十年没用了。
"老人喃喃道,指腹摩挲着锤头上的暗色痕迹,
"最后一次是给冬哥打婚戒...
"
吴晓梅的眼睛突然湿润了。龙安心看见她悄悄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
"杨公,
"龙安心深吸一口气,
"我们合作社可以预付三万定金,后续每件银饰按克重另算。您只需要教我们的人,不用赶量。
"
老人沉默了很久。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正好落在那把银锤上。龙安心惊讶地发现,锤头在光照下竟然泛出淡淡的银光——那是常年与银料接触渗透进金属的银分子。
"工具都锈了...
"老人低声说。
"我们可以帮您置办新的。
"龙安心立刻说。
"银料现在贵...
"
"合作社负责原料。
"
老人抬起头,目光在龙安心和吴晓梅之间游移:
"为什么?花这么多钱就为打个老样式?
"
龙安心还没开口,吴晓梅已经拿起那把银锤,轻轻放在老人残缺的手掌中:
"因为蝴蝶妈妈的翅膀不能断。
"
老人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紧紧握住银锤,浑浊的泪水涌出眼眶。
"要生火...
"他哑着嗓子说,
"银炉三天才能热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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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龙安心带着合作社的三个年轻人再次来到杨公的木屋。远远地,他们就看见屋顶的烟囱冒着青烟——不是现代电炉的那种均匀白烟,而是带着松脂香气的袅袅青烟,那是烧杉木皮特有的气味。
屋前的空地上,塑料模特已经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黄泥新砌的银炉。杨公正在调整风箱的位置,看见他们来了,只是点了点头。但龙安心注意到,老人缺指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久违的皮指套。
"银料在里屋。
"杨公头也不抬地说,
"纯度99的,按老规矩要祭炉。
"
吴晓梅从背篓里取出一包东西——一块蜂蜡、一束糯谷和一小瓶米酒。这些都是她按古法准备的祭品。龙安心则搬来了他们带来的银锭,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灰白色光泽。
祭炉仪式很简单。杨公将蜂蜡投入炉火,念了一段龙安心听不懂的苗语咒语,然后将糯谷撒在银炉周围。最后,他将米酒含在口中,对着烧红的炉膛喷出一道细密的酒雾。火焰轰然窜高,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谁来拉风箱?
"杨公环视众人。
龙安心正要上前,吴晓梅却已经挽起袖子:
"我来。小时候看阿爸打过铁。
"
杨公点点头,将一块银锭夹入炉中。吴晓梅开始有节奏地推拉风箱,炉火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暗。龙安心惊讶地发现,她的动作居然和杨公保持完全一致的频率——推三下,停一拍,拉两下,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
银锭渐渐变红,杨公用长钳夹出来放在铁砧上。他举起银锤的瞬间,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第一锤落下时,龙安心分明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回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这是开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