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股长扫了眼皱巴巴的纸条,表情微妙地松动了一下。这时吉普车后门开了,钻出个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年纪,怀里紧紧抱着个崭新的书包。
"爸爸,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漏雨的学校?
"女孩仰头看着裂缝的墙壁,突然打了个喷嚏——屋顶落下的灰尘钻进了她的鼻孔。
龙安心注意到女孩的凉鞋是某名牌的当季新款,鞋底干净得像是从未沾过泥土。而她父亲锃亮的皮鞋正踩在一滩泥水上,鞋头已经沾上了污渍。
"丫丫回车上等。
"杨股长掏出手帕擦鞋,却越擦越脏。这时小女孩已经跑到孩子们中间,好奇地摸着一根刚刨光的杉木。
"好香啊!
"她把脸贴在木材上,
"像圣诞树的味道!
"
苗族孩子们面面相觑,显然没听过圣诞树这个词。吴晓梅蹲下身解释:
"就是城里人过洋节摆的松树。
"她转向杨股长,
"吃过饭再走吧?野菜粥马上好。
"
杨股长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女儿发亮的眼睛,终于松口:
"那就简单吃点。
"
这顿
"简单
"的晚饭吃了整整两小时。起初杨股长还用纸巾反复擦拭竹筷,后来干脆学着阿公的样子捧着碗喝粥。他的女儿丫丫和苗族孩子们挤在一条长凳上,小口喝着吴晓梅特意加糖的粥。
"其实局里很重视村小危房改造。
"杨股长第三碗粥下肚后,语气软化了许多,
"但今年受灾面太大......
"
"理解。
"吴晓梅给他添了勺腌蕨菜,
"所以我们先自己动手。
"
月光照亮操场时,吉普车终于发动了。丫丫趴在车窗上喊:
"爸爸答应下星期送新课本来!
"孩子们追着车跑出老远,直到尾灯消失在山路拐角。
阿公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忽然说了句:
"汉人官员的娃,倒是不娇气。
"
龙安心看着炭火映照下老人沟壑纵横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摸出手机,删掉了那条编辑到一半的、向城里老同事求助的短信。
5.修葺
晨雾还未散尽,锤击声就惊飞了树梢的麻雀。龙安心站在摇晃的竹梯上,正往房梁钉加固板。每挥一次锤子,尘肺造成的肋间神经痛就像电流般窜过全身。
"左边再高两分!
"阿公在
龙安心调整着木板位置,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正当他摸向口袋找纸巾时,脚下竹梯突然一滑。千钧一发之际,他抓住了裸露的房梁钢筋,身体像旗子般在晨风中晃荡。
"接住!
"吴晓梅扔上来条粗麻绳。龙安心勉强缠住腰身,被众人七手八脚拽了上来。惊魂未定中,他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一把茅草——那是昨天刚铺的屋顶。
"汉人后生骨头轻。
"阿公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亲自爬上竹梯,
"看我的。
"
老人钉木板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三下就准确命中钉子头。阳光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龙安心注意到阿公的解放鞋底已经磨穿,露出用轮胎皮补的补丁。
中午休息时,孩子们在操场上玩
"跳房子
",用石灰块在夯实的泥地上画格子。龙安心坐在树荫下揉着酸痛的肩膀,看见吴晓梅正在修补破损的课本。她用米汤当胶水,把缺角的书页一页页粘好。
"县里真会送新课本来吗?
"他问。
吴晓梅头也不抬:
"去年答应给的新黑板,现在还在局里仓库。
"她的银耳坠晃了晃,
"但丫丫那孩子说话时,眼睛是认真的。
"
下午的工作是铺茅草。阿公教他们把晒干的茅草扎成小捆,像鱼鳞般层层叠压在屋顶上。龙安心学得笨手笨脚,不时被草叶划伤手臂。有个小女孩看见了,跑回家拿来瓶紫药水,坚持要给他涂上。
"妈妈说这样好得快。
"她踮着脚,小脸绷得严肃。紫色的药水在龙安心手臂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像幅抽象画。
日落时分,最后一束阳光穿过新铺的茅草屋顶,在教室地面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孩子们欢呼着冲进教室,鞋底在夯实的泥地上踏出整齐的节奏。阿公坐在门槛上卷烟,老花镜片上反射着晚霞。
龙安心瘫坐在旗杆台下,发现自己的手机有信号了。三条未读短信,都是广州工地同事发的:
"老板跑路案开庭了
"
"你那份工资可能要不到
"
"还回来干吗?
"
他删掉短信,抬头看见吴晓梅正在黑板上写字。她踮起脚尖,苗衣下摆露出一截晒黑的腰肢。粉笔灰簌簌落下,像极了父亲当年木工坊里的锯末。
6.夜话
月光把新修的屋顶照得像覆了层霜。龙安心躺在课桌拼成的
"床
"上,身下垫着吴晓梅带来的苗绣被褥。透过茅草的缝隙,能看见三两颗星星在闪烁。
隔壁教室传来阿公的咳嗽声,时断时续像台老旧的鼓风机。龙安心轻手轻脚走过去,看见老人正就着煤油灯查看脚底的水泡——白天的劳作让那些老茧又磨破了。
"用这个。
"龙安心掏出从广州带回来的消炎药膏。
阿公摇摇头,从床头摸出个竹罐:
"苗药更管用。
"他挖出一坨黑乎乎的膏体抹在脚上,顿时满屋都是樟脑混合着不知名草药的气息。
龙安心在对面坐下,课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煤油灯的光晕里,他注意到墙上贴着去年的奖状:
"凯寨村小——全县民族教育先进单位
"。
"吴老师一个人教所有年级?
"
"五个年级,十八个娃。
"阿公掰着手指,
"语文数学是她,音乐体育也是她。
"
灯芯突然爆了个灯花,墙上的影子跟着剧烈摇晃。老人讲起吴晓梅的往事:她是寨子里第一个女高中生,本来考上了州里的师范,因为阿妈生病放弃了。
"那丫头倔,自己写信给教育局,要回来当代课老师。
"
龙安心想起白天吴晓梅修课本的样子,她抿着嘴,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纸页间的知识精灵。
"你呢?
"阿公突然问,
"大学生为啥回山沟?
"
月光移到了窗台上,照亮龙安心放在那里的安全帽——从广州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他讲了拖欠的工资,讲了分手的女友,最后讲到父亲去世时自己还在工地加班。
"龙老四走前那天,还来学校修过课桌。
"阿公用烟袋锅敲了敲地面,
"他做的榫头,到现在都没松。
"
夜风吹动新铺的茅草,沙沙声像极了父亲刨木头时的声响。龙安心突然觉得胸口发紧,那种感觉比尘肺病发作还要难受。
阿公起身从梁上取下个布包,里面是把锃亮的刨刀:
"你爹落在这的。
"老人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金属表面,
"现在物归原主。
"
龙安心接过刨刀,月光在刃口凝成一道银线。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何执意要他去学建筑——那是一个木匠对儿子最朴素的期许。
7.新晨
第一缕阳光照进教室时,龙安心已经劈好了三天的柴火。他的手掌又添了三个水泡,但握斧的姿势已经像模像样。操场上的露水还没干,孩子们就陆续到校了,每人怀里都抱着东西。
"我家腌的酸鱼!
"
"阿妈让带的糯米粑!
"
"我挖的野山药!
"
礼物很快堆满了讲台。有个小男孩神秘兮兮地拽龙安心的衣角,从书包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我爸说给你修屋顶用。
"打开一看,是半盒生锈的钉子。
吴晓梅今天换了身靛青色的苗衣,发髻上别着银梳。她指挥孩子们把课桌摆成圆圈,开始晨读。稚嫩的童声在崭新的屋顶下回荡: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
龙安心站在走廊上听着,恍惚间觉得这声音比广州塔的灯光秀还要震撼。阿公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手里提着个竹编的鸟笼——里面是那三只雏燕。
"该教它们飞了。
"老人打开笼门,最小的那只扑棱着翅膀落在龙安心肩上。
正午时分,山路上果然出现了那辆吉普车。杨股长扛着两箱课本走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丫丫。这次他穿着运动鞋,裤腿还特意卷到了膝盖以上。
"局里特批的。
"杨股长擦了擦汗,
"还有五十套新课桌下周送到。
"
孩子们欢呼着围住课本,像一群发现蜜源的小蜜蜂。丫丫挤在中间,骄傲地宣布:
"是我求爸爸把咱们学校排在第一位的!
"
龙安心注意到,这次杨股长接过吴晓梅的竹筒杯时,没有先擦拭杯口。
8.归途
夕阳西下时,龙安心背着工具包往家走。包里装着阿公给的药膏、孩子们送的野果,还有那把父亲的刨刀。路过自家菜地时,他惊讶地发现刺梨苗已经长出了新叶,被暴雨打歪的枝干也重新挺直了。
院里的积水还没退尽,水面上漂着几片泡发的茶叶。龙安心挽起裤腿蹚水进屋,发现漏雨的地方已经自行停了——或许是天晴了的缘故。
他从箱底翻出那本泡湿的施工日志,一页页摊在院子里晾晒。纸张上的墨迹晕染开来,形成奇特的水墨画。最后一页还能辨认出他离开广州前写的话:
"等拿到工资就......
"后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
夜幕降临,蛙鸣四起。龙安心坐在门槛上打磨那把刨刀,金属与磨石摩擦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蝙蝠。月光下,他忽然发现刀柄上刻着两个小字——那是父亲的名字。
远处传来芦笙的声音,隐约还有孩子们的欢笑。龙安心想起明天要帮阿公修谷仓,后天要跟吴晓梅去乡里拉课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记事本上已经写满了与
"凯寨
"有关的日程。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广州同事发来的消息:
"法院判了,老板要赔钱。
"龙安心看了会儿,回复道:
"帮我捐给工友子弟学校吧。
"
夜风吹过新修的校舍方向,带来些许木材的清香。龙安心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咳嗽减轻了许多。他摩挲着刨刀上的刻字,第一次觉得,父亲或许从没真正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