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元年的冬天,河间国的解渎亭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十二岁的刘宏蹲在青石台阶上,用竹棍拨弄着蚂蚁搬家,突然听见街角传来马蹄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队羽林军破门而入,领头的光禄大夫刘儵捧着节杖,红袍上的金线麒麟在冬日阳光里格外刺眼:\"解渎亭侯大喜!桓帝陛下龙御归天,太后宣您进京继承大统!\"竹棍\"当啷\"落地,刘宏望着母亲董夫人骤然苍白的脸,突然想起三天前梦见的那只断了线的风筝——原来,所谓\"天命\",从来不是风筝飞向蓝天,而是被人拽着线拖向风暴。
正月的洛阳城飘着细雪,刘宏坐在装饰华丽的王青盖车上,手心里全是汗。车轮碾过夏门亭的青石板,他透过车窗看见城门校尉窦武——母亲的堂兄,正穿着缀满鱼鳞甲的战袍候在路边。窦武掀开帘子,铠甲上的霜花簌簌掉落:\"陛下别怕,老臣与陈太傅已备好登基用的衮服,尺寸按您去年的身量裁的。\"刘宏点点头,目光落在窦武腰间的剑柄上,那里新刻了\"除奸\"二字,刀工粗糙,像是连夜赶制的。
德阳殿的登基大典像场盛大的木偶戏。刘宏望着台阶下密密麻麻的公卿,突然发现自己的冕旒比桓帝的短了三旒——后来才知道,这是窦武特意安排的,美其名曰\"谦逊承位\"。当赞礼官高喊\"跪接玉玺\",他才惊觉玉玺比想象中重得多,双手捧着差点摔在地上。余光扫过丹墀,看见中常侍曹节正用象牙签剔牙,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像极了河间集市上卖假药的郎中,永远藏着算计。
二月的宣陵,泥土里还冻着未化的雪块。桓帝的灵柩刚放入地宫,窦武就拽着刘宏躲进偏殿,铠甲的铁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陛下可知,\"窦武压低声音,口臭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曹节那阉竖手里有桓帝的遗诏,要封他为长安乡侯!当年梁冀怎么专权的,您该从太傅那儿读过《汉书》吧?\"刘宏似懂非懂,目光却被偏殿角落的陈蕃吸引——这位八十岁的太傅正对着桓帝画像发呆,白胡子垂到腰间,像极了老家祠堂里的老槐树,仿佛能撑起整个天下。
曹节的反击来得比雪崩还快。窦武提议\"削减宦官兵权\"的奏折刚递入尚书台,次日清晨就传来\"羽林卫哗变\"的消息。刘宏站在北宫城头,看见城下士兵举着\"诛杀窦武,清君侧\"的旗子,旗角上的\"曹\"字绣得比\"汉\"字还大。他突然想起去年在河间听到的童谣:\"窦氏据东,曹氏控西,天子在中,不如傀儡。\"原来,这天下的主人从来不是龙椅上的人,而是手里攥着军队和诏书的狠角色。
六月的夜晚,窦武的大将军府飘着浓郁的艾草味——那是陈蕃带来的,说能辟邪。刘宏躲在屏风后,看着窦武展开一张皱巴巴的帛画,上面用朱砂标着北宫、南宫、尚书台的位置。\"关键在控制黄门令,\"窦武的手指戳在画中央,\"当年桓帝靠单超等五侯诛梁冀,现在咱们靠这道'辛酉诏书'诛曹节。\"陈蕃的拐杖\"咚\"地敲在青砖上:\"须得先拿下禁卫军印信,否则便是东市腰斩的下场。\"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陈蕃的瞳孔骤然收缩——在河间,这是凶兆。
他们不知道,曹节的密探王甫正趴在屋顶,怀里揣着浸透汗水的密信。瓦片下的对话像漏雨般钻进耳朵,他忍不住偷笑:窦武啊窦武,你以为桓帝的\"辛酉诏书\"是倚天剑?那不过是块废铁!他摸了摸腰间的桓帝赐剑,剑鞘上的蟠龙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当年这把剑斩下梁冀的头,现在,该斩窦氏的头了。
九月辛亥的清晨,刘宏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醒。烛火中,曹节带着十几个宦官闯入,衣袍上沾满血迹,像刚从屠宰场回来。\"启禀陛下,\"曹节扑通跪地,声音里带着哭腔,\"窦武与陈蕃谋反,已率军攻打南宫,臣等冒死护驾!\"刘宏盯着曹节手里的\"矫诏\",墨迹未干的\"窦武弑君\"四字像蚯蚓般扭曲,突然想起昨天窦武还在教他练剑,说\"天子须得握刀才能保护百姓\"。
陈蕃的死讯传来时,刘宏正在用膳。这位太傅被宦官围在承明殿,手里的拐杖早已打断,却仍骂声震天:\"赵高篡秦,你们篡汉!先帝若知你们如此,必从陵墓里爬出来斩了你们!\"话音未落,几把长剑同时刺穿他的胸膛,鲜血溅在殿中石柱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忠\"字。刘宏盯着碗里的粟米粥,突然觉得,这碗粥比河间老家的猪食还要难以下咽——原来,忠臣的血,是冷的。
诛灭窦陈后,曹节的官印像变戏法般越来越多:长乐卫尉、车骑将军、费亭侯,最后竟成了\"侍中、大长秋\",一人身兼数职,上朝时腰间挂的印绶能垂到膝盖。他在朝堂上打个喷嚏,三公九卿立刻集体咳嗽,太傅胡广更是满脸堆笑:\"常侍公昨夜操劳,可要注意身体啊。\"刘宏看着曹节新做的蟒纹官服,金线绣的蟒爪比龙爪还多一根,突然想起桓帝末年,梁冀也是穿着这样的僭越之服招摇过市,原来,权臣的戏码,从来都是换汤不换药。
最狠的是\"钩党之狱\"。曹节把尚书令召进密室,扔过去一叠黑名单:\"李膺、杜密、刘瑜,这些人都跟窦武有勾结,列个罪名吧。\"尚书令看着名单上的\"太学领袖天下楷模\",手直发抖:\"常侍公,这些人都是忠臣啊。\"曹节冷笑:\"忠臣?忠臣会在太学里骂陛下卖官?\"于是,\"结党营私,欲危社稷\"的诏书传遍天下,太学生们的请愿队伍刚到宫门前,就被宦官们用水火棍打散,鲜血染红了朱雀街的地砖。
光和元年,西园成了刘宏的\"皇家淘宝店\"。曹节帮他算了笔账:\"司徒一千万,太尉两千万,县令五百万,童叟无欺,支持赊账。\"刘宏坐在堆积如山的铜钱上,突然想起陈蕃曾在讲学时说\"明君当视金钱如粪土\",现在粪土没看见,铜钱倒是堆成了小山。他发明了\"竞拍制\",官位越高,竞价越激烈,巨鹿太守一职竟拍到三千万,得主司马直哭着上任,他还以为是感动,后来才知道,司马直转头就把百姓的赋税翻了四倍。
更绝的是后宫里的\"商业街\"。刘宏让宫女太监扮演商贩,自己穿着胡商的衣服,拿着假钱跟\"店主\"讨价还价。有次他装成西域胡商,用镀金铜器换了宋皇后的金步摇,皇后哭闹三天,他却笑着说:\"朕这是体验民间疾苦呢!\"曹节在旁偷笑,私下对小太监说:\"陛下真是经商奇才,比当年桓帝会玩多了,西园的钱,够修十座承露盘了。\"
破羌将军段颎的捷报,是刘宏为数不多的开心事。逢义山之战,段颎用\"长矛阵\"冲垮先零羌的骑兵,捷报里写着\"斩首三万,虏获牛羊百万\",还送来了用羌人首领头骨做成的酒器。刘宏爱不释手,每次宴请宦官都要用它装葡萄酒,看着曹节们惊恐的眼神,突然觉得,边疆的血,比西园的钱更能带来快感。
但段颎的结局比羌人还惨。曹节在刘宏耳边吹风:\"段颎手握十万大军,羌人都怕他,陛下不怕吗?\"于是,一纸诏书将段颎下狱。临死前,段颎寄来血书:\"臣半生杀羌人十万,今死于阉竖之手,陛下可知,以后谁还敢为汉家守边?\"刘宏看着信上的血字,想起段颎凯旋时,洛阳百姓曾夹道欢呼,现在却没人敢为他收尸,只有曹节的密探在诏狱里偷笑:\"猛将不死,我们怎么专权?\"
建宁二年的夏天,洛阳下了场诡异的冰雹,大的如鸡蛋,小的似石子,砸死了街头的卖饼郎王二。太史令跪在德阳殿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冰雹乃天怒之兆,需诛宦官以谢天下!\"刘宏刚想开口,曹节就递来小报告:\"太史令与党人勾结,借天变妖言惑众。\"于是,太史令被扔进诏狱,临死前还在喊:\"天谴不是人祸啊!\"刘宏耸耸肩,转头去西园看新到的西域杂技团,把天谴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更荒诞的是\"河内人相食\"的奏报。地方官说,因闹饥荒,妻子杀丈夫煮食,丈夫又杀妻子腌制,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刘宏看完奏报,问曹节:\"人真的能吃吗?\"曹节赔笑:\"陛下无忧,这都是地方官夸大其词,西园的钱才是大事。\"于是,刘宏继续在后宫玩\"角色扮演\",让太监们扮成饿鬼,自己扮成菩萨施舍铜钱,却不知道,宫外的百姓真的在吃观音土。
熹平元年的太学,成了白色恐怖的中心。侯览带着宦官闯入,以\"私议朝政\"为由抓捕千余学生。学生领袖郭泰被拖走时,朝刘宏所在的云台方向大喊:\"陛下难道忘了陈太傅的遗言?'宦官不除,国无宁日!'\"刘宏躲在观星台后,假装研究天象,心里却清楚,这些学生的血,会把太学门前的石经染成红色。
李膺的死让刘宏第一次感到害怕。这位\"天下楷模\"在狱中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却拒绝逃亡:\"吾年已六十,死得其所,只是可惜了陛下的江山。\"刘宏想起李膺曾教他读《论语》,讲解\"君子喻于义\"时的严肃神情,现在却只能在诏书中写\"党人罪大恶极,诛连五族\",笔尖在竹简上颤抖,像极了李膺临刑前被砍断的手指。
当曹节提出\"锢及五属\",刘宏其实不懂\"五族连坐\"意味着什么。直到看见自己的表兄被流放日南,才知道党锢之祸的可怕——只要和党人沾亲带故,不管是七舅姥爷还是隔壁邻居,都得充军边疆,永世不得翻身。他想反对,曹节就搬出桓帝的例子:\"当年桓帝诛梁冀,也是夷三族,陛下难道要学质帝妇人之仁?\"于是,天下豪杰被一网打尽,儒学大师们要么入狱,要么装疯。南阳的何颙装成乞丐,在街头唱《诗经?硕鼠》讽刺他,被曹节的密探听见,打断双腿扔进护城河,刘宏听说后,只是淡淡说了句:\"疯子嘛,由他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