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透了,暮色都爬到窗户上了,庄周一这才从屋里走出来。
他就站在客厅门口那儿,手指头揪着那洗得都快没颜色的蓝布衫子下摆,因为太用力了,指关节都有点发白发青了。
刚刚扁越人出门那背影啊,一直在他眼前晃悠呢。还有那木雕小鸟被放下的时候,发出的那点轻微的响声,就像一根小细针似的,扎得他心里生疼。
“越人哥。”他小声地叫了一下,那声音就跟被水泡过的棉花似的,湿乎乎地就落到正在弯腰收拾茶几的扁越人脚边了。
扁越人直起了腰,手里还紧紧抓着半卷散开的笔记纸呢。这纸啊,是今天早上庄周一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书架,书架又把墨水瓶给砸翻了,墨水就把纸给染脏了。
那深褐色的墨水印子在发黄的纸页上慢慢散开,就像一团怎么也散不开的愁云似的。
“醒了啊?”扁越人小心翼翼地把纸页在茶几上摊开,转身的时候动作特别轻,“我煮了姜茶呢,就在厨房——”
“不是的!”庄周一猛地往前跨了两步,鞋尖差点就踢到茶几腿了。“我是来认错的。”他低着头,眼睛就盯着自己的鞋尖,后槽牙咬得嘎吱嘎吱响,“早上我不该毛手毛脚地把书架碰倒,不该把你辛辛苦苦整理了三个月的笔记给弄湿了,更不该……不该看你脸色不好就躲回房间里去。”
他越说越快,说到最后啊,那尾音都开始发颤了:“你、你骂我两句吧。”
扁越人一下子就愣住了。青年的脑袋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头发丝儿软乎乎的,刚刚因为走得急,头顶上有一小撮头发翘了起来,就像根呆愣愣的毛。
他脑海里浮现出今天早上庄周缩在墙角的样子,那模样就像一只被雨浇湿了的小兽儿似的,可现在呢,却梗着脖子,眼睛尾巴那儿都红红的,还在那儿硬撑着呢。
“傻小子哟。”扁越人伸手就去揉那撮翘起来的头发,手指肚儿擦过庄周那发烫的耳朵尖儿,“我为啥要凶你呀?”
“因为我做错事了呀!”庄周急得直跺脚,“以前阿婆就说过,做错了事就得挨骂,这样才能长记性呢。上次我把药罐子给打翻了,阿婆就拿笤帚疙瘩打我的手心;再上一次,我偷摘了隔壁王伯家的桃子,阿婆就让我在祠堂里跪了大半夜呢……”他吸了吸鼻子,“你要是不骂我,我呀,心里就更不得劲儿了。”
扁越人一下子就想起三天前在村头老槐树下的事儿了。那时候庄周蹲在泥地里给流浪猫喂鱼干呢,被路过的小孩子推推搡搡的,当时也是眼眶红红的,可就是不肯哭出声来。
他伸手按住庄周的肩膀,能感觉到这少年的肩胛骨薄薄的,隔着衣服都有点硌手呢。“阿婆那是怕你学坏了,可你和那些孩子不一样啊。”
他从裤兜里头摸出一块桂花糖,塞到庄周紧紧攥着的手心里,“你就是太着急去帮忙了。今天早上我不该板着脸的,是我不对。”
那糖纸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庄周一抬头,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没掉下来呢,就问:“真的呀?”
“真的呗。”扁越人笑着点头,又说,“你想啊,你上次把我去年种的薄荷全给拔了,我也没骂你不是?”
“我那是以为薄荷是杂草嘛!”庄周的耳尖更红了,攥着糖的手也慢慢松开了,“那次你蹲在菜地里重新种,我还在旁边给你递水壶呢……”
“就是说呀。”扁越人转身往厨房去端姜茶,青瓷碗底碰在托盘上叮叮当当响。他把碗推到庄周一跟前,说:“趁热喝,能驱寒气的。”
姜茶的热气弄得庄周一眼睛都模糊了。
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甜辣的味道在嘴里散开的时候,突然打了个老大的哈欠。
“困了?”扁越人看着他眼尾那颗泪痣随着哈欠轻轻颤动,就想起今天早上翻箱倒柜找抹布的时候,瞧见庄周一床底下堆着的空药罐,那是给后山张婶家生病的小闺女熬药用的。
庄周一揉着眼睛点头说:“昨晚给小桃子熬药熬到后半夜,她烧得直说胡话呢……”话还没说完,又一个哈欠上来了,“越人哥,我能……能在你屋里睡会儿不?”他声音越来越小,“就在沙发上睡,不占你的床……”
“这说的什么傻话。”扁越人伸手把他拉起来,说:“去我床上睡吧,沙发睡着咯人得很。”
庄周一的床上被子乱堆着还没叠呢,扁越人的房间可一直都是整整齐齐的。那浅青色的床单被太阳一晒,有股松木香。庄周一刚躺上去就往被子里一缩,就像个蜷成一团的小猫似的,嘴里嘟囔着:“越人哥身上的味儿……”话还没说完呢,声音就含糊得听不清了。
扁越人给他把被角掖好,看着这少年很快就呼吸均匀了,就轻轻笑了一下。
他刚要转身走呢,枕头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角。
“越人哥……”庄周一迷迷糊糊地哼哼着,“我错了……”
扁越人蹲下身子,把那只手轻轻放回被窝里,说:“知道了,睡吧。”
一直等到庄周一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