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雪停了一宿,天还是灰蒙蒙的。
武延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运渠边上,冻得牙床发酸,举目天地萧瑟,河面和堤岸混沌难分,又脏又冷。
嬷嬷跟不上他步伐,避着风跌跌撞撞追赶。
“郡王,您回船上等等罢,奴婢们去找就成了。”
武延秀嘀咕了两句,风里听不清,嬷嬷赶上来问,“郡王说什么?”
他猛转头,嬷嬷吓得哟了声,他嘴上蒙了块大红花样布,像山大王打劫。
“阿喃认生,骊珠养了三个月还咬,我不来,你们逮不着。”
手伸出袖笼在风里握拳张开,活动了两下。
“真冷嘿。”
狂风卷着水汽沙石,刮得嬷嬷脸生痛。
这孩子细皮嫩肉,心眼儿还实诚,穿孝穿到如今,单凭件旧大氅,手指手背全冻裂了,关节上灰白的细伤。
“桥底下过堂风大,你上了年纪,去那边儿酒店站站脚,我再转转。”
他嘱咐了声,耸着肩往单拱桥上去了。
是个没人疼的,倒知道疼人。
嬷嬷回头向慢几步的浮梁叹气。
“这种天气,划船瞧雪景,真想得出来!”
浮梁也为难,“我说了又不听——”
脸上忽然冰凉凉的,浮梁哎呀了声,“又下雪点子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道边小店子去。
临水的地方视野开阔,几个茶摊都是窝棚,独那家四面门墙,简陋归简陋,好歹生炭火,还没进屋就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叫人好生感激。
过卖端热茶汤上来,嬷嬷两手捧着,盯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风卷着雪粒子打璇儿,他紧紧裹着氅衣,高而细脚伶仃,像头缩着脖子的猫头鹰,翻找完了桥洞,一无所获,又过桥往对岸去了。
“六爷不易,真论起来,与小县主一般孤苦。”
嬷嬷有点儿惆怅。
“临走么,能图什么,就想见见自家人,亲香亲香,郎主偏不搭理,不然出来作甚么?正经八百的元旦,就在笠园,起个火炉子,烤香饼,多舒坦。”
“公子的院子,嗣魏王住就罢了,又招他来,说不过去。”
浮梁解释了两句,也觉得没劲,眉头皱起来把人往坏里揣测。
“你说,八成是郎主撂下过重话罢?不然不至于。”
嬷嬷深以为然,这世态炎凉,专欺负没靠山的苦命人。
“打虎还得亲兄弟!如今嗣魏王知道亲疏远近了,先可着自家,打从太子搬走,还没上东宫去过呢……”
眯眼望窗外,河面上空空如也,白茫茫琉璃世界,唯有一艘堂皇的画舫靠在岸边,两头翘尖角,中间叠了三层楼,才刚那狗崽子吃不住骊珠来回的折腾,就从窗子蹦出来跑了。
又有一个人打伞下来,绯红的袍子,站在码头左右张望。
浮梁搓了搓手,“歇不得了,走罢。”
武延秀不是正经主子,偷懒无妨,武延基就不同了,跟梁王府沾两道亲。
嬷嬷才暖和点儿,带着遗憾起身跺脚,带点抱怨。
“诶,他下来干什么?”
那边武延基喊住对岸的武延秀,隔水比划半天,约着往平桥上汇合。
嬷嬷和浮梁赶过去,碰了面都笑,就这么会子功夫,武延秀雪落满头,红颜白发,竟成了个愁眉苦脸的老爷子。
武延基心疼弟弟,捋着袖子替他擦额头。
“上哪儿找去!这荒天野地,走罢走罢。”
武延秀摇头说不成,“阿大、阿二早给她了,非要这个。”
武延基拿出长兄的款儿来,虎着脸责备。
“谁叫你给狗起人名儿?打小她就黏你,非要这个,还是为那名儿。”
武延秀悻悻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反驳。
名头安在狗身上,原也不是拿来钓骊珠的,偏这傻妹妹上了钩。
他冷的站不住,当地转了两圈,扭头问武延基。
“那再哭了你哄?”
那还用说,才那狗东西落水就稀里哗啦,骊珠扒在窗上,看见它扑腾的小脚丫子,哇一声嚎开了,武延秀对女孩儿束手无策,全靠武延基哄好的。
武延基也无奈,扶额摇头。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咱们一大家子人,谁如意?她也不小了,该明白这道理了,趁着这回,将好全教导明白了。”
武延秀嘿嘿冷笑。
“这话你敢当太孙说?你指着和尚骂贼秃?!武家为啥不如意,不就为他们李家太如意?”
武延基把眼一瞪,“那是我舅子!”
“那你跟你舅子掏心窝子去,顺道教导骊珠。”
武延秀惯来阴阳怪气,好好说话听着也像撺掇。
“说姑祖奶奶给她的,她受着,舍不得给了,不能强要。今儿手心向上是颗糖,明儿手心向下就扇巴掌。”
刻薄的点评,逼得武延基面皮讪讪,越说越过瘾,可是说着说着,私心不知怎么拐到那人身上,但凡是她,要打一巴掌才能给颗糖,也是甜的。
武延基狠话放了一串,真上船老实了,低着头只管搓手,等人上姜汤,珠串的垂帘熠熠生光,武延秀驻足问。
“大哥向嫂子张口了么?”
半大小子,又是指出去和亲的人,能为阿耶下这番苦功,真是难为他了。
“用不着向你嫂子开口,过一阵,赶在你走之前,我向太孙提提罢。”
武延秀斜斜乜他一眼。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听出了夫妻至亲至疏的意思。
想绕过李仙蕙……可见还是护着,也是不尽信,怕挑明。
他嗯了声,“也成,今日人多,先不提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