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哈——”
张峨眉长笑出声,玉壶和金缕一样,殿中省宫人出身,五岁便在宫廷。
虽是服侍人,却比寻常官眷更不知人间疾苦,根本无法想象张峨眉如何孤身上路,走过漫漫数千里投奔张易之,性情之坚韧,处世之戒备周全,超过被转卖过几轮的奴婢娼妓。
她有她谋生的一手,平时锦衣玉食不用示人,却从未放下。
吓她道。
“拿你去卖,只值两贯。”
玉壶听出来玩笑,默默想了想,坚持,“人非货品,本就不该标价。”
张峨眉懒得与她细论这些应当不应当。
她阿耶苛待她,族亲近邻,谁不知道,又有谁出面主持公道了?
到头来只有五叔、六叔并女皇疼惜她。
阿耶到如今骂她死在外头就好,不准回去。
“长江边的木头就比关中强?当年炀帝便是花冤枉钱,圣人如此,也是天理循环。那时武家是块下脚料,上头有洛阳令,有户部,有累累亲贵,指头缝子里抠出丁点,成就身家,如今却可随意浪费,让别人发财。”
张峨眉想了想不信地追问,“这件事,张说没吭声?”
玉壶很确定。
“没有,几头衙门报来的信儿,就没提他的名字。”
张峨眉单手支颐,细想两遍,啧声感慨。
“相爷真是本事。”
“娘子是说相爷拦住了圣人责罚张说么?他虽孟浪,却占住了大义,圣人又不是昏君,不好认真如何。”
谁知张峨眉笑着摇头。
“不不,我是说,相爷竟劝得住张说再来送死。”
见她睡意已散,玉壶撩起金丝帐。
“别看这两日下雨,宋主簿推算的仙方儿,马上秋燥闷热,还得穿纱,去年的花样旧了,娘子懒怠进宫,府监令尚服局派了裁缝来,就在花厅量罢。”
张峨眉唇角一扯,懒怠动弹。
“我手里有钱,作甚么蹭五叔的份例?”
“年年皆是如此,六局做惯了的,娘子还怕被人指点?几位尚服、尚仪想巴结您,只怕巴结不上。就算从此没了府监,娘子难道不是圣人顾念的姑娘?”
提起女皇,张峨眉不好意思地笑了。
当初她的遭遇含泪说来,五叔拍案不提,就连女皇,高高在上又毫不相干的外人,也是气愤难当。
她那时还怕天子一怒斩杀了全族,跪在阶下簌簌发抖。
不想女皇气了半天,竟俯身问她,“想不想报仇?朕予你权柄。”
张峨眉面颊上还挂着泪,听见这大白话,一瞬喜极而颤,实在痛快,竟放肆大笑起来,片刻戛然而止。
“世上狼心狗肺的男人尽多,臣女虽恨之入骨,却不愿报之以刀兵。”
女皇奇道,“为何,你心软么?”
张峨眉膝行向前,“杀有何用?世人皆做如此想,杀一个,还有万千。”
“那什么有用?”
一道闪电照亮了张峨眉晦暗的心境,她豁然开朗。
“顺着您的路往前走,每一个,多一个。”
朗朗话音落在虚空里,女皇擡高了下巴,愈发有睥睨之势。
“这世道做女人难,也不难,只要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就不会比朕差。”
张峨眉听得热泪满睫。
泱泱浊世,即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听见女皇鼓励安慰?
她在那一刻放下了所有自问‘为何是我’的懊恼,全心全意投入新生活。
玉壶道,“公主淘气,郡主不贴心,杨家姑娘与嫡母怄气,骊珠太小,琴熏坐不住,算来算去,只有娘子能承欢膝下。娘子手里的钱,难道不是圣人体谅,特特准您开蹍硙场,才有月月千余贯的利钱源源不断?”
张峨眉吁了口气。
“我姓张,圣人纵然有心安排,礼法上,制度上,封不得爵,赏不得地,唯有从这些地方下手……但以水力磨米磨面,耽搁河水灌溉,钱是赚了,落百姓的埋怨,人家指着鼻子说五叔与民争利,多么难听?”
“张家横竖挨骂,既担了骂名儿,不如捞些实惠。譬如这蹍硙场,本就积弊多年,太宗时、高宗时,长安的亲贵也争相操持,京兆尹还下令砸毁过呢,又如何?利之所驱,源源不断,那为何咱们就不能啦?”
张峨眉哈哈笑了两声,手指点着玉壶额头。
“你就是个泼皮。”
玉壶握住她手恳切道。
“人家种好了千年的铁庄稼,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亩农地,一个庄稼人,便要供养他们,咱们可只有这个,月月三五百贯,听着多,能赚几年?趁圣人还在,要做长远的打算呐!”
张峨眉哦了声,闷闷低下头,再无话能辩驳。
未必是五叔叫玉壶来劝。
但凡是个明眼人,谁瞧不出张家的煊赫系在一根风筝线上,吹吹就断了?
说到底,她根本无所谓嫁李隆基还是李重润,武崇训还是武延秀,哪怕真嫁了武延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玉壶知道响鼓不用重锤敲,俯身嘱咐她。
“吃两口热乎的,外头冷。”
*************
宋之问在兖州混了几日,到底不得志,寻个由头又摸回神都,可是控鹤府的人都变了脸,说府监忙着,没空见他。
这日他在右掖门前打了几个转,终于等到张说捧着大摞的奏本出来,见他便灿然一笑。
“我当你还要再傲气两个月才肯回来,来,帮我提一提。”
腰里掏出两截麻绳,分了分,打十字交叉捆好。
宋之问有点没脸,上手帮他提了半摞,沉甸甸的,不想问吧,又忍不住。
“你的位置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