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够。”阿莱颔首轻笑：“我以前过的日子，每天都是一样的。自从来了上海，一天一天的，再也过不回去了。”
孔可澄并未如何听懂，惆怅地望向前方，“想回苏州了？”
“有点儿。”
“何不让厉先生辞职？你们也好回苏州好好过日子呢。”
“孔先生，你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想象不到——如果走那么远的路，读那么多的书，还要过着和未开化时一样的生活，是一种多大的痛苦。”
以前，孔可澄对国家机器从未有过敬畏之心。自打去财政部工作以后，他的思想渐渐改观，从一份份加急公文里，意识到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不单体现在枪炮上。
洋烟、洋酒、洋火、洋布，所有一切，都在名称前，先加一个“洋”字......
阿莱话里有话，刚好他能够体察。
“其实我们都一样。”孔可澄看着她，第一次主动问：“我能抽一支烟吗？”
阿莱点头：“请便。”
孔可澄拿出烟盒，抽出香烟点上，火星闪闪烁烁，一缕一缕飘出白烟，在烟雾中，他的思绪逐渐清明。
“世纪荒淫，百废待兴。我以前不食人间烟火，经过这些日子才发现，只有读书写字的人能当救世主。学生们要是不觉醒，纵然百姓天道酬勤，有一把子力气，也救不了这个破碎的国家。”
“孔先生不要悲观，当局还有很多富有爱国心和正义心的人，他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关心着我们的学生，我们的社会，和我们的国家。”
“你说的这些人固然有，但多的是食君之禄，玩忽职守、贪污腐败的人。”
“经济政治上的事我不懂，但你孔先生懂。如果有心，凭你一家之力，也可以帮助当局查账，把经济背后的问题揭露出来。”
孔可澄猛吸一口烟，神情变得更严肃了：“这正是我所惆怅的，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凭一己之力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停顿片刻，他调转话头：“要说经济，厉先生才是搞经济仕途的好苗子，深受央行上海分行襄理重用，听说等银行法案制定出来，他又有一个升职机会。也许就为这个，连我姑爹要提拔他，都被他拒绝了。”
阿莱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件事我没听他提起过。”
孔可澄意识到自己失言，无心再把厉少愚的秘密撞破下去，赶忙收了话，轻声安慰：“你要放心，没问题的，做经济比从军要安全。”
想到他和那帮日本人纠缠不清，阿莱心底生出几分不安，顺势把事情和盘托出：“孔先生，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他长得像十二年前一个通敌叛国的陆军将官，叫厉东瀛。正是因为这个人，横山姐弟对他特别亲近，常邀他一起玩乐。”
孔可澄自然听说过，只是年深日久，故事细节早已记不真切，更何况事关程家兄妹的私隐，他纵然知道，也不会乱讲。
汽车驶进马思南路，聂公馆近在眼前，他草草收尾，不忘叮嘱：“这个人我知道，但具体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厉先生既然有相貌之便，那与日本人接触时要更加当心，千万别被糖衣炮弹给腐蚀了。据说那个厉东瀛很受日本人重用，落网后小山英明为他四处奔走，到庭审那天，他在庭上大放厥词痛骂国府，一口咬定是因为缺钱，才做日本人的走狗。”
阿莱能感觉到，孔可澄坦诚的背后，不止话里有话，甚至还藏有隐情，但她知道不能再问了。
沉默片刻，她说：“谢谢提醒。”
聂公馆中门大开，孔可澄把车开进院子里，停在庭院的草坪旁边，而后和阿莱一起走进小楼。
客厅里是意式装修，白金交织，富丽堂皇。地板是上好原木，家具一水儿法国货，大厅的装饰画有几幅名家真迹，用金色浮雕画框挂上。墙体内用半月形摆架摆着一只木瓜，清香袭人。
聂文清身着家居裙，披一条手织薄披肩，安坐于小牛皮沙发上，一双手张开在空气中，欣赏指上新涂的牛血色蔻丹。得意自满，简直被自己一双纤纤玉手所折服。
孔可澄径自走过去：“郑小姐到了。”
聂文清收回手，笑得比狐貍还媚：“郑小姐来得真准时啊，请坐。”
阿莱淡然一笑，“多谢任太太。”随即和孔可澄一起落座。
聂文清不急，裹紧披肩，慢条斯理地问：“郑小姐用过早点了吗？我们这里开饭晚，要是没用，不如一起吃吧。”
阿莱连忙摆手：“出门前吃过了，多谢任太太美意。”但见她不着急，阿莱倒是先说：“既然家里还没用饭，那等你们用完了，我们再开始吧。”
孔可澄觉得聂文清今天做事不敞亮，好像刻意要给人尴尬似的。一时没忍住，开口道：“现在刚好十点，不如你让郑小姐先试讲，讲完再一起吃呗。”
聂文清斜他一眼，打配合：“这提议不错。”继而转向阿莱：“郑小姐，我这就把孩子叫下来，你准备试讲吧。”
“我准备的教案是英文，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
昨夜那么忙乱，阿莱根本没来得及准备试讲教案，这么说，只为好听、专业而已，待会开始，全看临场发挥。
聂文清起身上楼，孔可澄软倒在沙发上，嘴里嚼着刚洗出来的冰镇青提，目光长久地，流转在阿莱身上。而阿莱的目光，跟着那对双生子，一步一步下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