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问城隍:“每天每月每年有那么多人向你祈求,你不感到厌烦吗?你也压根不会去帮一个活人完成心愿。”
城隍是阴官,能管活人告阴状或是亡魂有冤屈,更多阳间之事则无能为力。不是不行,而是不能。
城隍说:“人间事,当然是要人去做。世间事,世人渡,人间理,人自悟。我道门虽讲‘仙道贵生’,却不求普渡众生。天尊说法,人自解脱,在内而不在外,就是这个道理。”
它听完觉得,人还真是复杂的生物。
还好自己不是人。
有一天,庙里又来了个道士。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除了常驻庙里的道士外,已经很少有人进入城隍庙了。他却不像曾经熙熙攘攘的香客一样在城隍面前许愿,也不像庙里别的道士一样只是念经并不多言。他很安静地上了香,擡头直视神像。
他很“干净”,而他的双瞳是一种……非常漂亮又非常深邃的浓黑,乌沉中透着一点慧黠的光,通透见底。他在神像前站了一会儿,随后恭身说道:“祖师爷,外面的世道乱啦……弟子不甘困守于此,想要出山,可心中仍放不下困惑,沉不下心。还有若缺剑,祖上传下来的宝物,传到弟子手中,弟子却不知道该传给谁了,是弟子有负师门厚望。”
从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世人来往的城隍开口了:“孩子,你如果想做什么,那就去做吧。”
年轻道士在神前长跪不起,一滴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淌下,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冰冷的地面。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年轻道士于午夜离开,而后算盘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是它第一次真正有了想要走下半空的想法,它想以人的形象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而流泪?
又是很多年后,它依旧修不出人形,只能依稀在原身上显出一个人的虚影,城隍说它机缘未知,而这渺茫的机缘仍不知在何方。
但是不要紧,它是算盘,只要本体不坏,它就能亘古长存。安静的死物总比活物能存在更久,不是吗?
城隍庙的香火兴盛了又衰落,衰落后又兴盛,最荒凉时竟成了一座无人供奉的荒庙,但城隍永远都是处变不惊、淡定处理公务的模样。只是公务多了,祂的话就少了,没人和算盘讲道,算盘就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记忆里的雪泥鸿爪。
在年轻道士离开后的很多年里,它看到了很多,也遗忘了很多,最后剩下的,也只有模糊不清的吉光片羽。
他已经忘了记忆里的那张脸的样子,只记得他落泪时坚定而不舍的神情,还有那双深而不暗的、通透的双眼。
他明明只是一个算盘,却越来越频繁地陷入睡眠,最后一次入睡前,他朦胧听到城隍对一个一团稚气的女孩说道:“你……埋下……如果有缘……醒来……磐者大而坚也……收为弟子……赐名苏磐。”
女孩清脆如铃的嗓音咯咯笑着,于是他被摘了下来,从此不见天日,直到那一阵山崩地裂的晃动,伴随着无数喷薄而出的灵气,将他从沉眠中唤醒。
他本能地汲取一切可以汲取的力量,于是对他而言只是睡了很长很长一觉,却莫名修出了人形。当年那个女孩已经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他看了看他的手脚与身躯,人类幼崽的样子,软弱不堪。
形势比人强,他有点不情不愿地庇托在她门下,从此多了一个师父,还多了一个人类的名字,苏磐。
从此他不再是一张玉算盘,而是独立行走于世间的修者苏磐。
“看够了吗?”苏磐冷冷道,“我没有前世,也不会有来生,我只存在于此,宿命通的手段,也该用够了吧!”
那是他的过往,但他并不沉迷其中,所以也没有恐怖与惊惧。
过往只是过往而已。
“还不现形!”如玉的光芒铺天盖地,光中没有形体,只有一个声音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谢明息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从极高极远的地方掉到了地上,虽然脚下还是青石板砖,却总觉得软绵绵的,踩不到实处。
空落落的。
“这是……哪里?”
这是战场,黄沙蔽日,残阳如血,而真正的鲜血已经化为一捧一捧坚硬又脆弱的红褐色固体,凝固在青石板上,刺目到了极点。
噗——
钝刀子入肉的声音,像是裂帛。
迟钝的痛觉从被撕开的地方蔓延,不觉得很痛,却觉得冷。
噗、呲——
钝刀子抽离,鲜血飙射而出。
连痛觉都已淡化,只剩下寒冷,与耳边渐渐远去的粗砺笑声。
嘀嗒、嘀嗒……
粘稠而殷红的血失去血压的推动,连成一串珠串飞快滴落,比夕阳更红,比朱砂更艳。
“什么华夏法术,不过都是一群迂腐的不能再迂腐,陈旧的不能再陈旧的东西罢了……天主庇佑!为了神的荣光!”
“……废物……”
他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冷漠地俯视着眼前一切,他与自己的身体抽离了。
从心口汩汩流出的鲜血渐渐干涸,于是他又从高空被拖回这具衰败的身体中。
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能握住的只有虚空,最终又颓然放下。
他要死了,他很清楚,而他心中只有一片坦然。
人总是要死的,他从城隍庙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惜啊……
他擡起手,提起最后一点力气,想给自己开眼看看接引亡魂的冥差来了没有,手腕却在半空停下。
他需要开眼吗?难道不是应该一睁眼就……
一睁眼就怎么样?
干涸鲜血糊住了他的眼皮,他又觉得有力气了,擦了一下眼睛,若隐若现的新丧孤魂不知自己已死,在战场上徘徊。
我是谁?
这是谁?
只要一个念头转动,他就再次抽身而出,看到了那张相似而略有不同的脸。
那双依稀能看出来黑而亮的眼……如果不是那双眼有着些微差别,相对的两人就仿佛在看着镜中的自己。
满身鲜血的年轻道士看着自己,目光宁静而柔和,说道:“是你啊,你来了,那你想起来了吗?”
轰隆!
他的脸如镜片崩碎,万丈红尘向自己汹涌席卷而来……不能动,不可说,只有无穷无尽的信息流在流淌。
他擡手摸了摸面颊,已是一片濡湿。
自己哭了吗?
他不知道。
苦海……原来这就是苦海。
而苦海难渡。
叠云岭下,大地崩陷,在往里看不见的至深至暗的九泉之下,阴曹地府中,闹出了天大的乱子。
十八层地狱破了!
那是地府从诞生起就没有过的混乱,灵气暴动,忘川水断流,被关押在地府深处受刑的恶鬼集体出逃,甚至牵动了生死簿的运作,许多本该有平凡幸福的一生的人命运出现了微小偏差,倒霉点的……就比如谢明息。
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命运是很奇妙的东西,即使出现偏差,也总会往原来的方向修正。叶文韶本该是他的生母,命中注定育有二子,命格却出现了偏离,本该出生在谢家的那个“谢明息”即使不流产也注定是个死胎,因为它本该入主的那个灵魂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为了修正这个错误,流产的叶文韶或许是自发,又或许是被命运驱动,发现了地震废墟中生母死去生父不详的谢明息……这份来自命运的修正,简直是个极端恶劣的玩笑。
而自己现在身体意义上的生母,如果没有地震,会因为难产而死,她的孩子也同样会一起死去,如今却被自己“占据”了身体,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活了下来,顺便还变异出了阴阳眼这种罕见的存在。
一切都按照“原定”的方向在修复发展,可每件事在细节上都扭曲到了极点,因果像是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这就是苦海,他往回望,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来路。而真相却比想象更恐怖、更离奇。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一切混乱的源头……
“你看够了么,包庆标,或者说……地府来的那位,赤天魔王的幕后主使,五方神的‘主上’?我该叫你什么呢,地府之子?不,你是地府要镇压的对象。”
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真实的世界。苦海之中,一切因果无有遗漏,正如师兄所说,如果能证得苦海,就能知道一切的真相。
“真是太可惜了呀,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我还想多玩一会啊。谢老大,谢道长,你就说说,你怎么和你师兄一样不识擡举呢。”他笑着说道,没有丝毫慌张,随意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又说,“地府那破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恰好诞生在那里,你可以叫我……藏天。”
谢明息眼中泪水还在不断淌下,打湿了胸口一片衣服,他看不到藏天在哪,却冷静地说道:“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你的宿命通,反而成就了我的‘苦海’之境。”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因果丝毫不爽。宿命通能看清自己与众生前世业报,藏天在里面做了一点小手脚,只要谢明息沉沦其中,混淆了自己与前世,他就会在故身死去时一起死去。
可还是因果,毫厘不爽,藏天的宿命通又被阴阳眼看破,当年一个无意间的因,便结出了今日不经意的果。
谢明息不是记仇的人,却也不是刻意有仇不报的人,此杀身之仇正在今日有了分晓,也正在今日要彻底清算,所以这仇,也恰好依因果相报。
“报仇?你想报仇吗?”藏天似乎觉得有些意思,又相当不屑,“我和你从来就没有仇可言,要怪只能怪你们不够强大,我可……从来没有直接干涉过凡人的命格哦。”
谢明息叹了口气没说话,周围一片雾蒙蒙的景色如梦幻泡影般消散,阴影从来不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