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个小时起飞,如果不发生延误,那么登机口马上就会开放,开始检票。
千万不要下雨……
此时此刻,机场广播在嘈杂的人群中变得无比清晰:“前往江夏凉山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BZ2378次航班现在开始办理登机手续,请您前往27号柜台办理,谢谢!Ladiesalen,ayIhaveyouattentionplease……”
细小的雨点打在飞机舷窗上,留下一道道痕迹,飞机冒着小雨按时起飞。
还是延误了。
边藏飞往东部几乎没有直飞航班,在滇云中转时,因为当地天气原因,整整延误了四个小时,谢明息落地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飞行过程简直可称曲折,高空云层气候相当不稳定,本来是打算就近备降的,但机长应该是飞行多年的飞行员,最后还是绕了一下路,带了一机乘客平安落地凉山。
但谢明息看着外界云层中隐约可见的闪电雷光,心里居然也没什么害怕的感觉,只是口中默诵十字天经。
当飞机轰隆落地,在凉山机场的轨道上开始平稳滑翔时,几乎所有乘客心里都舒了一口气。谢明息第一时间打开了手机信号,等来的却不是师兄的回信,而是一条气象新闻:
凉山市气象台20XX年X月X日发布雷电黄色预警:预计未来6小时内我市部分区县有雷电活动,局地伴有短时强降水,6-8级雷电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各位市民朋友注意防范,出门带好雨具,远离危险建筑。
下飞机的人流中有窃窃私语:“今年的天气是怎么回事啊,台风季到得这么早?这大半夜的怎么回去啊。”
“这几年不都反常天气么,都是作的!那些搞zz的就知道作死!一点也不知道保护环境!”
“嘘,这里是公共场合,你小点声!”
……
不安感再次弥漫在他的心头,仿佛缺氧一般的眩晕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但脸上又显出一种反常的红润。
他看不清路,可这不妨碍他拎起箱子直奔出口。
“诶哟你干什么呢!长没长眼睛啊!连道歉都不道一个就走了,真没公德心!真是世风日下……”
一切声音在他耳边淡去,连世界也渐渐开始褪色。
淅淅沥沥的雨水开始飘落,他冲出机场,随手拦了一辆车。
“师傅!去万华路紫霄观!”
滴滴司机刚想问万华路上哪里来的紫霄观,就看见谢明息唇上一抹鲜红,顿时被吓了一跳:“小伙子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要去湾湖路的市一院?”
凉山话里,万华路和湾湖路发音比较接近,司机也是凉山本地人,看谢明息的情况,觉得应该是自己刚刚听错了。
谢明息随手抹了一把有些发痒的鼻子,普通话说得字腔正圆:“不是,是宁海路边上那条万华路,万华路上有条紫薇街,您X德地图搜一下就行,尽量快点,我有急事。”
他终于注意到指尖的鲜红,加快了语速:“您这有行车记录仪和录音吧,我没事,真没事,您在法律范围内开快点就行。我这就是看着吓人,刚摔了一跤。”
司机:“……”
手机又弹出一条消息,这次是雷电橙色预警了。
“师傅,真的没事,快点儿吧,你看这雷电橙色预警,过会雨下大就不好走了。这个点我也不好打车不是?求您了。”
谢明息一边眼也不眨地扯谎,一边轻轻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红老头压在换挡器上。
司机想想也是,于是锁好车门,跟着导航一路开过去。
凉山市的夜生活还算繁华,但毕竟已经都过了凌晨,万华路上的店面早就关得差不多了,于是一路上只剩下白惨惨的路灯,和反射路灯光芒的积水。
“轰隆——”
就是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凉山市气象局再次发布了气象预警,将雷电等级提到了红色。
银紫色的闪电横穿天际,在阴沉的天空下张牙舞爪,闷雷一声响过一声,将一切都照得雪亮。
雨越发的大,越发的急。
司机收了钱,好心出声道:“这天气可真怪!小伙子,要不要我帮你拿行李?诶哟,这门都锁了。”
“不用,不用。师傅,这天气不好,您早点回去吧,别出来了,危险。不,等等,您等一会。”
谢明息顶着雨跑到紫霄观屋檐下,檐下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灯火早就熄灭了。
紫霄观大门紧锁着。
只要师兄在家,这道门就是不锁的,即使在夜里也只是象征性用根木棍把门闸上,懂一点技巧的话,很轻松就能把门打开。这里是紫霄观,鬼魂等阴物因为畏惧而不敢接近,而蟊贼在师兄手下走不过几个回合。
现在早就过了凌晨,外面在下雨,在打雷,但师兄不在道观。
滴滴师傅点了根烟,似乎在衡量到底是继续在这等着,还是当场开车回家。
谢明息从箱子里找出从没用过的锁开门,推门进去,灵官殿前那棵老桃树的树叶掉了一地,树干上斜着一片焦黑色,在闪电雷光中清晰可见。
树下本来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有一点坑洼开裂,黑色蜿蜒,又在某处戛然而止,不因大雨有丝毫淡化。
那是雷火降下,被雷劈过的痕迹。他心中恍惚有了一种明悟。
“师傅!您等一会!我放个东西马上就出来,还得劳烦您带我一程!”
冒着雨冲入殿中,木木挨着门柱坐着,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明明——”
谢明息顾不得安慰木木,只是一把将它揣入怀中,又冲回车上:“师傅麻烦您了,去骑鹤山!”
骑鹤山,古称凉山,也就是今天凉山市之名的由来。《凉山府志》记载:“……骑鹤山,有道人入山修行,言承紫霄真人之教,广开教化大道之门,上济群生,下度万灵,乃有功,不留其名。擅养梅鹤。后白日骑鹤,飞升而去,世人咸称骑鹤真人……”
凉山最早是叫凉山的,只是后来出了个乐善好施救济百姓的骑鹤道士,在他羽化后被感念恩德的百姓称为骑鹤真人,凉山就被顺便改名叫做骑鹤山。到近现代,骑鹤山早就没道士了,只在山顶上有一片用山石穿凿的遗迹,隐约能看出来是个道观的样子,配上半山梅花,也能算个不大不小的旅游景点。
至于什么白日骑鹤飞升,更像是百姓因感念善人活命之恩而附会的志怪传闻,只能博人一笑,当不得真。
越靠近骑鹤山,雨就越大,滴滴师傅开着开着都不想接这单子了。这年轻人胆子忒大,这么晚去骑鹤山,没看见这雨这雷都能把人淹了么,还想不想要命啦?
好在在他开口之前,他的主顾已经道:“师傅,就在这停吧,我把车费结一下。您也早点回去吧,这雨眼看着是不会停了。”
司机倒还很想问问雨下这么大我停车了你怎么办,但多年的职业生涯阻止了他的嘴:“行,我往那边靠靠,你自己小心,东西别忘拿。”
车在雨水中远去,快得像是在逃命,如果现在不是在打雷下雨,也许会更快。
毕竟一到骑鹤山附近,就能发现这里的雨比别的区域更大,雷更密集,可能是因为骑鹤山海拔高,比较招雷劈。
滴滴师傅看不见,但谢明息的眼里清清楚楚,银白的闪电中,不时就夹杂着一道或几道暗紫色雷劈入山林。
它们沉闷,无声,不夺目不耀眼,却每一道都携带万钧之力。
明明身处滂沱大雨,谢明息却跑动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骑鹤山作为一处旅游景点当然也修建了上山的阶梯,可雨水不断顺着台阶滑下来,并不比平地好走多少。
此时已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山的梅花碧叶扶疏,花朵早已落尽,被风雨吹打下无数新绿。泥土与浑浊的水流混在一处,裹挟着梅叶汹涌而下,浸透了谢明息的衣裤。
雨伞早已失去作用,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谢明息身上,几乎找不到有哪一处是干透了的。
狂风暴雨中,又有一丝奇异的平静。
谢明息望天,雨水打进他深黑的眼中,逼得他不得不眯起眼。漫天雷霆只有银光夺目,却毫无声息。
轰隆!轰隆!
张牙舞爪的雷蛇劈下!整个凉山市,乃至全江夏省都能听到那仿佛要让大地震颤的轰隆雷声!
谢明息浑然不觉。
他擡步,趟过沾满枯叶的浑水,越过欹斜歪扭的梅枝,布满山石遗迹却又空旷得出奇的山顶上,倒伏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任由雨水从他身上流下。
飘逸出尘的道袍早已沾满泥土,衣角下摆凌乱不堪,有雷火烧灼的焦痕。束起青丝的发巾断开,于是那头乌润的长发边混着水流而下,末端因为烧灼而参差不齐,又仿佛有光华流转,乌若黑檀。
他静静伏倒在地,半晌,才翻过一个身,正面朝天。
雨下得更大、更急。
谢明息鼻尖嗅到一种浅淡的香气,即使在暴雨中也格外清晰。它密密匝匝,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清灵又端庄,萦绕在雨中,萦绕在谢明息身边,挥之不去。
那是会令人联想到澧兰沅芷、芳草美人的香味,绝非现代工业可以合成调配出的香气,没有半分红尘脂粉气,偏偏也绝非高山之雪、广寒皓月,不可企及。
那是檀香,又不是檀香。
水中有一丝鲜红在扩散,越变越淡,最终融入雨水,再无颜色。
“师兄!”
谢明息的声音终于惊动了苏磐,他一只手撑地直起身来:“别过来!我现在看不见,离开这里,立刻!”
那双美丽的瞳孔毫无焦距,又亮得出奇,一缕缕发丝粘在他苍白的脸上,衬得他眼尾下那一粒小小红痣格外分明。
苏磐的脸向来干净,不要说什么红痣,就连黑头谢明息都没看见过一个。他向来是端方的,即使行为再不羁,一张脸也如无暇美玉般宁静清正,内敛又澄澈。
只是这一粒再小不过的红痣,陡然让这张端方的君子眉目变得妖冶起来。
他依旧美丽,却鲜活又妖冶,妖冶中又有不可言说的圣洁。
“师兄……”他走近一步,足下溅开小小的水花。
“走开!”
他的声音被吞没在无尽雷海之中。
银紫雷光劈落,细小的雷蛇在苏磐身上跳跃,将他已经被烧得破破烂烂的道袍灼出一个又一个破洞,露出一身如玉似雪的肌肤。电流在水中游走,甚至在谢明息脚边劈落,却不伤他分毫,又倏尔温驯下来,最终渐渐消散。
苏磐躺在水中,双目紧闭,气息似有似无。
大雨滂沱,倾盆而下。
“师兄!师兄!”
红色混入雨水中,流入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听见身后有拾阶而上的脚步声,在雨中沙沙作响。
“慈悲,看来贫道还是来晚了一步。”
雨停了。
苏磐消失了,破烂的道袍下骤然空瘪,湿答答飘在水里,露出沉在水里的一张白玉算盘。
它与苏磐的算盘生得一般无二,紫檀为骨,白玉作珠,莹润生光,唯一的区别只是多了一尾红色流苏在水中散开,即使在黑夜中也格外显眼。
他在谢明息的瞠目结舌中,从人变成了一张算盘。
心中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意义,谢明息心里那只靴子落了地,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是纷扰不清的红。
鲜血顺着鼻腔蜿蜒而下,空气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他只觉得浑身发软,气力全被抽空,再也站不住。
黑沉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极近,近在眼前,云销雨霁,露出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
“喂喂你怎么回事!你别倒啊!你们两个让我和师妹怎么擡回去啊!靠!”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