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讨厌了吗
马车果然慢下来,保持着和走路差不多的速度。裴缜坐在车上,向后靠着厢壁,两侧的车帘皆撩起半扇,夜风吹进来,拂散了筵席上沾染的酒气,他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时见时不见的成南。
成南显然是在生气,他不太会藏情绪,高兴了不高兴了都摆在脸上,此时紧着眉绷着脸,随便一个过路人都能辨出是气鼓鼓的模样,而裴缜了解得还要更清楚些,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和杨升的主宾尽欢而恼怒。
昏暗的车厢里,他微微垂眸,看向自己右手中握着的东西,那是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手帕,里面包裹着几种精致的小点心,清甜的香气溢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宴席后半程他兴致缺缺,一边偶尔应上两句杨升的话,一边用象牙筷将碟子中没动的小点心摞进桌上铺的手帕里,席上不少宾客注意着他的举动,包括杨升,但裴缜对此视若罔闻,毫不在意地一样点心挑一个,将它们摆得规整又好看,仔仔细细地系好包起来,拢进袖子里,然后便起身准备告辞。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提裴大人宴席上堂而皇之地偷小点心,以至于现在它们都顺利地跟着裴缜出现在了马车里,但是……裴缜轻轻揉搓着手帕边缘细腻的布料,擡头又看向走在外面的成南——带出来又能如何,终究是要浪费。
白天的霖川城已算得上是寥落,入夜之后更是荒凉,莫说人声,连狗吠都变得罕闻,据说西四街那个大坑里扔着数十具狗的尸体,都是皮肉包骨头,正午头的时候恶臭扑鼻,幸好夏天已过,蚊蝇没那么多了,不过也足够骇人的,官府筹谋着要把坑填上,但拖来拖去尸体都快把大坑填平了,甚至还零星夹杂了几具饿死的人,也没等来官府的一锨一铲。
成南在裴府过了七八天神仙般的日子,每天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裴缜,以及马槽里的水是不是又该换了,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每天都在成倍地变坏:天高云淡的晴朗中藏着干瘪的庄稼,不断地听人说上头又拨下了赈灾款项,但究竟有没有谁也没见过,只能靠自己艰难往前熬;西疆的战局一年比一年地坏,无数壮年男子的性命悄无声息地填在了里面,他们留在老家的妻儿老母背上的赋税却越发沉重……这样的世道里,有人默默死去,有人落草成寇,各地土匪像是地里面钻出来的,短短几天就洗劫了好几个城镇,本来不必饿死的人也大批地变成了流民。
这一切发生得快极了,似乎不过十余天便全都乱了套,但怔愣之余,若稍微再往前想一想,发现也并非毫无征兆,过去数年里的每个日子都累积着不详的影子,今时今刻不过早已注定。再说,即便是突然而来又能如何,老话说,世事无常,本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此时刚刚从满目富贵中挣脱出来的成南只顾着恼裴缜,仍旧未注意到周围异乎寻常的寂静,不知道人倦狗乏,人没有出门的心思,狗没有吠叫的力气,他闷头往前走着,直到迎面撞上十几个从外地流亡至此的难民。
他们歪倒在城墙根下,脸色青白,神情麻木,身上的衣衫比乞丐们还要破旧,在深秋的寒风里蜷缩着身体,面无表情地瑟瑟发抖。即便有马车经过,他们也并未冲过来求车上人施舍一条活路,是没有力气,也是因为知道那些马车里的贵人不会垂怜。
许是因为成南顿住了脚,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些人觉得他不太一样,一个病瘦的女人擡起头,空洞的视线直直地看向成南,哑声向他乞求:“求求给点吃的吧……”
成南浑身一震,似是才惊醒过来,只觉得从天灵盖到指尖都是麻的,他僵硬地向前走了半步,又讷讷停住,他本就是个乞丐,哪里会有什么东西来接济其他人?
但裴缜可以。成南转过头,越过车窗看向里面坐着的人,夜色昏暗,裴缜并未看他们,露出的侧脸勾勒出一个英俊而冰冷的轮廓,像是没有感情的石雕。
寂静之中,成南的心伴着慌乱一点点冷下去,还是坚持着艰难开口:“能不能给他们点钱?”
裴缜不作声,成南又道:“就当是我提前赊出的工钱,行吗?”
最后的尾音微微发颤,裴缜终于擡头看向他,却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城外的难民有多少吗?”
成南不知道,裴缜也没真等他的答案,嗓音淡漠:“汶河、祥垣、东蒙,三县被土匪劫掠一空,仅此产生的难民便数以千计,其余各城胆战心惊,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成南半晌没说出话来,干瘪道:“官、官府……还有官府呢……”
裴缜冷笑一声,没回应他这天真的话,意思却表露无遗:官府若是有用,那三县又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