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须臾之间苍烨甚至不知道该先杀了这群鼓动的人,还是先阻止黑曼巴。
可是,来不及了。
他来劫法场之前,曾遇那个曾经教养他长大的宦官,李元成,苍烨本就心急如焚,对上这个两鬓苍白的老东西还依旧不知死活的阻拦他,苍烨恨不得立马一纸令下将他赐死,最终还是压抑着声音道:“你做什么,还想阻拦我吗。”
李元成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也不知透过他在看谁,半晌后突然答非所问道:“先帝还在世时,颇为宠爱你的母妃娴妃,而立之年前,他也像你一般莽撞,冲动,但过了年纪,他也真正成为了一位会体恤民情的君王,所以我一直在等,等您也能真正明白虚怀若谷,君圣臣贤。”
苍烨冷冷的:“很遗憾,我不是。”
李元成眼睛有些浑浊了,闻言并不恼,反而笑了:“您是,奴才从前生了一双不辨是非的眼,总拿陛下与先帝作比,如今想来,您跟陛下多像啊,有过之而无不及。”
苍烨有些迟疑:“你什么意思。”
李元成道:“外面早就被御史大夫他们安排了重兵把守,您插翅难飞,但请您跟我来。”
苍烨闻言连忙支开了寝宫一叶窗棂,果然看见了满廊来回走动的守卫,神情复杂。
李元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陛下,奴才不敢欺瞒您。”
苍烨冰冷道:“孤要杀了你们。”
“事后任凭处置。”李元成笑了笑,他按开一道暗门,像是没有注意到苍烨惊疑的神色,继续道,“这道门也是先帝留下来事出突然用来救命的,没想到先帝没有机会用上,您用上了。”
……苍烨虽然满腹疑虑,但也知道刻不容缓,只能随着李元成进入密道。
两人走过狭窄逼仄的通道,直通光亮时,李元成道:“这里直通官道,您请去国师府,找到国师,他会帮您的。”
苍烨步伐有些迟疑,眸中闪着复杂的神色。
“就当是奴才,为这些年对您疾言厉色,藐视君恩的抱歉。”李元成舒展了那道素日总是肃然蹙起的眉,看向迎着光亮的少年君主,仿佛明白了一切,展颜笑了笑,“去吧,陛下。”
……
……苍烨湿了眼眶,闭上了眼。
所以啊,为什么他们要因为一句句谣言,就能轻易割舍掉性命,因为莫须有的陷害,就要遭受千夫所指。
他的脊背仿佛被千斤压弯,狼狈地往前蹒跚着脚步,内心强撑着的那一丝庆幸也快要土崩瓦解。
乌云已至,暴雨降临,噼里啪啦打落下来,脏污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分不清是泪还是雨,苍烨浑身发颤,嘴唇发着抖,他深感自己的无力,短短一瞬,他的脑海里忽然摘叶飞花般飘过父皇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若想庇佑天下人,首先得能护住自己身边之人。”
我护不住啊,我谁也护不住。
苍烨想嚎啕大哭,声音先哽咽了,他在这里像个丢盔卸甲的小丑,既护不住身边之人,也庇佑不了天下之人,他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做不到。
父皇,你从来都,选错了人。
“那究竟还要不要做了?”
一道清淡如清风朗月的温和声响起,似是有人在徐徐询问,苍烨瞳孔猛缩成一个点,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还有办法。
细细麻麻发着抖,黑曼巴已经快要落入鼎中,他眸中却闪着异样的光亮,脑中无比清晰,他突然想到国师曾经教过他的一个术法。
当时他尚还年幼,国师也不过才十七,苍烨喜欢扔蹴鞠,但技术不精,老是扔到树上,因此国师被闹得没办法了,曾经教过他一个术法,可以将自身与蹴鞠调换位置,然后自己再跳下来。
他笨拙,学了好多次也学不会,国师只得无奈说:“这已经是消耗灵力最小的一个法诀了。”
小苍烨嘟着嘴:“即便如此那也很难了。”
皎若明月的国师更加无奈了:“又想要蹴鞠,又想不练法诀,奴才们也不能日日兼顾你的蹴鞠,该怎么办呢,殿下,那究竟还做不做了。”
……当然要做,他肯定了。
苍烨还有个值得夸赞之处,他认准了一件事,便要费尽心思把它钻研透彻,于是乎日日练,夜夜练,到了一种废寝忘食的地步,为此父皇还说教过他,说这种咒没用,简直就是在虚度时光。
但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经这份执着。
多谢你,国师,我已经学会了。
这一刻,他的耳边再次响起那道苍老却温和的声音:“去吧,陛下。”
苍烨嘴唇抖了抖,喃喃念出了那句口诀:“移形换物,易。”
“轰!”
言出法随,空中突然卷起一道巨大的飓风,噬魂鼎轰隆作响,随着他的口诀,地裂天崩,一道巨大的鸿沟从祭台开始,蜿蜒错乱裂开来,速度之快让人难以反应,地面的石块不断颤抖着滚落裂缝之下。
“救——”众朝臣甚至来不及恐慌,地裂太快了,踩空跌落至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之下,只剩几个尚且站远了些的疯狂往一旁奔逃着。
“……救命啊!救命!”
惊慌的叫喊声,奔逃声不绝于耳,苍烨眼前一黑,一股灼热滚烫的气流奔来,首先是最易燃火的锦缎,接着是肌肤,最后连骨头也发出了难以承受的哀嚎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雨雷电交加,天穹被白光撕裂,有人立在高台上,扬手接住漫天的暴雨,接受风雨的冲刷与洗礼,他状似癫狂,仰天大笑。
……黑曼巴被雨水冻得冰冷,身体僵住,像是一具石像般直挺挺跪了下来。
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戮龙之相。
事情的经过到此结束,宋羽寒看向这条静静陈述着的黑蛇,无法想象他当时亲眼见到所爱之人代替自己死去是怎样的一种痛楚。
千年的时光,他蹉跎于此,与他比起来,也许自己还是幸运的,尚且还活着,还有机会查清楚真相。
凤,龙,虎皆已经死去,只剩下玄武了,若是玄武死相呈现,究竟会发生什么,或者他想知道,对方究竟想干什么,皆不得而知。
黑曼巴继续陈述着,声音有些无力:“后来的事,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人族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将我围攻,我拼着最后一口力气跳进裂缝之中,醒来后,便到了这里,说到底,若不是我的血脉,也许我也不会有机会认识他。”
……宋羽寒本想问王族血脉究竟算什么,但当看到他此时的情况时,却说不出口了。
黑曼巴的身体有些将行就木,即便宋羽寒想施以援手也无可奈何,困在这里无法修炼,寿元也有了终点,已经无力回天。
黑曼巴道:“不必这样看着我,与其让我浑浑噩噩的活着,还不如就此薨去——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了。”
话至过后,他蓦地笑了,眼眶有些微红,错觉之间,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树下折梅花的少年君王,肆意风发,待他却珍重至极。
他突然道:“你想恢复记忆吗。”
宋羽寒动作一顿,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黑曼巴擅操纵梦境,回忆,他若是说这种话,分明是看见了什么。
黑曼巴的声音有些急促了:“快点……我没多少时间了……”
宋羽寒这才注意到,他的蛇身鳞片之中,又重新亮起了那种诡异的光,黑曼巴细细麻麻地微微发着抖,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说不想是不可能的,那一场场光怪陆离的幻境与梦境,从第一次开始,就如同跗骨之蛆般紧紧跟随着他,也许只要回忆起了,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可他……
宋羽寒握紧了五指,黑曼巴看出了他的犹豫,只不过他自己也是急性子,根本学不来温声细语那一套,更何况他现在痛得快死了:“婆婆妈妈的干什么,想让我白痛吗!”
这一声仿佛惊雷般劈碎了他的迟疑。
宋羽寒闭了闭眼,彻底想好了。
“嗯。”
黑曼巴松了口气,道:“先说好,一旦入了幻境,这里的时间不会有变化,但会失去在这里所有的记忆,跟着幻境里走,但如果在幻境结束之前,你还是醒不过来,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宋羽寒浅淡一笑:“我知道了。”
黑曼巴额间突然亮起一道刀锋般的黄色印记,灵气互渡,渐渐的,宋羽寒光洁的额头上也浮现出一道一模一样的印记。
在陷入深渊之时,宋羽寒听见了黑曼巴如释重负的一道声音:“记得给我折梅花,还有,小心……边人……”
后半句话已经模糊,宋羽寒只能心里默默记下前半句。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