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四方商行的伙计乘车而至。这些伙计本就是搬运货物的壮硕男子,挤入人群一阵推搡,便开出了一条道来,赶至崔泠身边护卫。
银翠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见郡主一切安好,不禁悄然松了一口气。
本来裴郎中看见郡主就一个府卫,还想逞凶推开郡主,可如今来了数百壮汉,他再想发作已然迟了。
“我不过想给家人一条生路,郡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裴郎中这可就误会我了。”崔泠让出一条道来,指着紧闭的城门,“你以为出去,便能有生路?”
裴郎中一时语塞。
崔泠轻笑,望向惊惧不已的百姓们:“我自小体弱,活到今日,实属不易。若出去能活,我必跑在诸位前面。”说着,崔泠突然一把揪住裴郎中的衣襟,将他扯下了马车,“你是京畿的官,在此胡言京畿兵马不足,已是大罪。可我念在人人皆是求活,便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我也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所言是对的。”说完,她看向了京畿卫的守城将领,“先让他出去,如若他安然离开了,便请将军不要为难其他百姓,也放他们一条生路。”
守城将领故作迟疑,萧灼临行之前,是特别叮嘱过了,但凡郡主吩咐,必定从之。况且,大长公主也下过密令,今夜确实要放出几个,然后暗中射杀。
“我这条命已经活不了多久,如若朝廷怪罪下来,我一人扛之。”崔泠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容不得守将不信。
“既然如此,便让裴郎中先出去探探。”守将提溜着裴郎中的领子,将他提至城门之前,吩咐左右打开了一个口子,将他一把推出了城门。
裴郎中只是个文官,守将的动作又太快,加上崔泠的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他若百般推搪,反倒是显得他另有所谋,并非真正想逃命,而是想鼓动百姓逃命。这岂不是坏了主上的大事!反正他就算遇上韩州的兵马,那些人也不会杀他,他本就是为了鼓动百姓逃命才演的这一出,既然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演下去便是。
只见他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望向京畿东郊的纷纷夜雪,心道大军在强攻西南两门,这边定是安全的,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步子,沿着城外的大道往前走去。
与此同时,崔泠唤了十余名百姓随她一起上城头观之。
百姓们都只想活,而且郡主的话已经撂在那里了,只要裴郎中安然离开,城门便会开启给他们一条生路,自然要亲眼盯着,等待这条生路的打开。
裴郎中起初还走得慢,可后来越走越冷,便索性加快了脚步。万万没想到,刚走出城门两百步,便被林间的一支火箭穿了喉,当即倒在了地上。
箭矢本不该染上火色,纯属为了让城头上的人看得清楚。人也不是京畿卫,而是大长公主亲自训练的强弩死士。
“啊!林中有埋伏!”城头之上,有个百姓忍不住惊叫出声,“裴郎中死了!”
崔泠居高临下,自城头上俯视城下的百姓,凛声问道:“京畿城是大雍的国都,国都若是不存,你们何处安家?”说到情急处,牵扯肺火上涌,她忍不住捂口猛咳了两声。
银翠心疼地轻拍崔泠的背心。
崔泠直起身子,继续扬声道:“我虽只是女子,却也知国之不存,家亦不存的道理。如今叛军在外强攻,正如强盗欲入家园,你们不
“别……别听她的!我们一起冲出去,总有能活的!”人群之中有人叫嚣,“拿东西挡着自己便好!”
崔泠闻声,锐利的眸子盯向了那人,短促地道:“拿下!”
府卫出手极快,飞身下城,长剑已然横在了此人的喉咙之前。
崔泠缓缓走下城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冷声下令:“搜!”
左右两名商行伙计上前一顿猛搜,从这人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还发现了这人手臂上的一处徽记。
崔泠冷眼看之,骤然拔出这把匕首,一刀削落了这块刺有徽记的手肉,以匕首戳之,高举着亮于人前:“今年入秋,大夏来犯,我父擒获一名细作,身上便有如此徽记。”说着,她一一扫过瞠目结舌的百姓们,“我知道你们其中还有细作,可我奉劝你们一句,韩绍公就算登上了天子之位,也不会善待你们!别忘了,韩州世子可是他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不仅杀了,还利用了儿子之死,密谋了这场猝不及防的反叛!”
百姓哗然。
崔泠将手肉抛至脚下,再次让出一条路来:“今日还想出城送死者,我绝不拦阻,如若想求一条生路的,便信我一回,与我一同守卫京畿!”说着,她在众人之前许下承诺:“我会尽我之能力保京畿安稳!也保诸位不受冻、不挨饿,平安度日!”
百姓们静默下来,不是他们不信崔泠,而是崔泠手上才几个人,如何能护得住这么多百姓的性命。
崔泠顺势道:“当然,仅靠我一人是不成的。京畿城不仅是大雍国都,也是诸位的家,我恳请诸位与我一起巡防京畿,谨防城中细作挑事破坏,帮衬医官及时救治受伤的京畿卫。”说到这里,便有怕死之人垂下了头去,“我愿每日给出来帮忙的乡亲发一百文钱。”
听见有钱拿,有些人复又擡起头来。
崔泠知道这些肯定是不够的,又道:“韩贼与我父亲素来不睦,天下皆知,倘若他的兵马真的杀入城中,我对韩贼来说,可是要挟我父亲最好的筹码。我若不愿活,在他破城之时,我必自戮殉城。可是,我若死了,他便要承受父亲的复仇反攻,对他而言是大大的不利。所以,我的这条命还算值钱,我若愿意活着做人质,开口求他给你们一条生路,诸位以为,韩贼允是不允?”
百姓们各有所思,小声议论了起来。
这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郡主虽说势弱,可胜在背后有楚王。这些人上人的对弈他们是不懂的,可是他们懂崔泠的话。
反正今日出去肯定是死,倒不如留在城中,兴许还安全些。
就在这时,有个胖厨娘举起手来,吆喝道:“俺也可以帮忙巡城么?”
“可以!”崔泠微笑,眸光大亮。
胖厨娘高兴极了,看向了身后的姐妹:“她们也可以么?”
“可以!”崔泠说得热烈,胸臆之间滚烫又酸涩。
平日厨娘们只能赚零星的钱,如今得了一份差事,几
人都激动了起来。
旁边有书生小声嘟囔:“女人能巡什么城?少来跟我们抢活干。”
“试试!”胖厨娘不悦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出腿一绊,竟是将书生掀翻在了地上。书生受了如此羞辱,霎时跳将起来,卷了卷衣袖:“你这肥婆,还蹬鼻子上脸了啊!”话没说完,又被胖厨娘掀翻在地,这次胖厨娘可不与他客气,一脚踩在了他的心口,扬声道:“休要小看俺,俺翻炒的铁锅,好多汉子都颠不动呢!”确实,她这力气,比那些闺阁女子要大多了。
书生吃了暗亏,又奈何不得胖厨娘,只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躲着。
崔泠忍笑,周围的百姓们已经笑出声来。她静静地看着胖厨娘的身影,也不知是火光的缘故,还是心境变化的缘故,她觉得这些厨娘身上淡淡地散发着光影,那是独属于女子的夺目光泽,也是蒙尘太久的光泽。
“同是大雍人,有力出力,有才出才,休要以男女之别看不起女人!”崔泠厉声教训之后,看向了旁边顶着帷帽的女子,“黛黛姑娘,可愿帮我记录名册?”
这女子显然是震惊的,她虽戴着帷帽,垂下的纱幔却掩不住她的艳丽脸庞:“我?”
“就是你,帮我把今日愿意参加巡防的乡亲名字都记录下来,我好每日与他们结账。”崔泠简单解释,目光热烈。
黛黛淡淡一笑:“郡主既然唤得出我的名字,便该知道我的出身。”
“黛黛姑娘是京畿花魁,才名远播,我自是知道。”崔泠只是想让京畿城的人看看,这些风尘女子的才华也可用在正事之上,“黛黛姑娘不愿么?”
黛黛笑笑,隔着帷帽的纱幔迎上了崔泠的目光,坦荡道:“郡主方才不是说了,同是大雍人,有力出力,有才出才,休要以男女之别看不起女人。既然郡主看得起我这种风尘之人,我自当愿意!”
崔泠满意地笑了,吩咐道:“来人,准备书案纸笔,想要帮忙巡城者,都往这边来,登记在册后……”
黛黛温声道:“郡主身子单薄,现下天寒地冻的,还是先上马车暖暖,这些都交给我来吧。”
“这……”
“我保证,不单记好每个人的名字,还会分队成册,计算妥当交由郡主一览。”
崔泠满意点头,看向商行的伙计:“你们也帮着黛黛姑娘维持好秩序。”
“是,郡主。”
“乡亲们该回家的回家,要报名的报名,若有行走不便者,我会安排人手送你们安然回家。”
“多谢郡主。”
崔泠意味深长地对着黛黛点头一笑,便由着银翠将她扶上了马车。她确实觉得极冷,可心又是极为滚烫的。前路虽说难走,却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银翠也听过花魁黛黛的名字,可郡主今日如此唐突,她多少是不理解的:“郡主,您认识那位黛黛姑娘?”
“小时候见过一次。”崔泠没有告诉萧灼,她也见过因为父亲犯事,连累女儿沦落娼籍的官家小姐。那是她跟随父亲离开京畿的那一日,这位黛黛姑娘的年岁只比她大两岁,却与一些发卖为娼的小姑娘们一起跟着老鸨走入了烟花柳巷。
她透过马车的窗口,看见了那群小姑娘的背影。
“弦清,她的父亲其实没有错。”金盈盈慨声与她说着,“可惜,不该走官场这条路。”
“嗯?”崔泠那时候并不知母亲的言外之意。
金盈盈满心可惜:“她的父亲是百年难遇的算师,若是不入官场,入我商行,必定能闯出另外的一番天地。可惜,如今只能当那几个蠹虫的替罪羊,身死家破。他的女儿……唉……”那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已精通算术,稍加指教,他日必成大器。如今入了风尘,这辈子只怕是无望了。
崔泠幼时记得这桩事,所以差人打听过她的后来。这姑娘不似萧灼说的那位陆姑娘,就这么在风尘之地走到今日,成了京畿城无人不知的花魁娘子。城中不少画铺都有她的画像,都是那些自诩风月才子的当世名人所画,崔泠也是见过的,却也是好奇的。
一个心性如此坚韧的女子,想必另有故事。崔泠本想找机会认识一二,无奈抵京之后,诸事缠身,没想到竟在这个地方,偶遇了她。
相逢是缘,崔泠决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银翠好些日子没能看见郡主这样的笑容了,只要郡主高兴,她便也高兴,只是,郡主的脸色是越来越不好了:“郡主,要不,先回去吧,冻久了不好。”
“再等等。”
“哦。”
崔泠自然不能就这么走了,她在,便没人敢借机轻慢黛黛,她也想看看,黛黛是否如母亲所言,还记得幼时家传的那些统算技巧。东门这出戏已经演好了,百姓们也已经散去大半,她越是镇静,就越是让人踏实。
况且,这点寒意,她自忖还撑得住。
比起现下大雪封山的郊外,她这里可比萧灼那边温暖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萧灼,她已赢下一局,能否破局就全看萧灼的了。
马车之外,东门不远处的阴暗深处,玄衣女子擦了擦短刀上的血渍,继续暗中保护崔泠。一开始她以为只是萧灼的多虑,如今接连手刃几个妄图刺伤崔泠的细作,她方知萧灼留她在城中暗中保护崔泠,没有做错。
那么一个病恹恹的郡主,如何防得住这些暗箭?
回想郡主方才那些话,玄衣女子只觉莫名的温暖。正如那日初见萧灼时,萧灼亲手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渍,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温暖。
直觉告诉她,不论是这位病郡主,还是那位傲燕王,她们两个与其他高高在上的主子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玄鸢一时也说不上来。
兴许,来日会知。
正如今夜这场风雪,总会有雪过天晴的时候,到那时候,一切自见分晓。
作者有话说:
艾玛!写了大半天,终于写完这章了,呜呜
登场一个花魁娘子~仔细想想,本文的女角色还不少呢~希望大家能喜欢~
抓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