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琅娘子身前,将小孩儿殷切的目光隔断。
他低头,似笑非笑:“好孩子,有出息。你乖乖听话,日后定王府里无人敢欺负你。你想要甚么,只管同孙婆说。”
“真的?”小孩儿当真好哄也好欺骗,李辟的眼睛重新亮起来。
“阿耶何时骗过你。”定王和颜悦色。
李辟虽然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可还是认真的点着头。
定王对孙婆说:“带二郎去西市逛逛。”
孙婆将李辟牵了出去,走前,李辟试图回头看阿娘,可阿娘隐在定王身后,看不见半分。
门合上,还未往外走几步,李辟忽然说:“阿婆,阿娘好像在哭。”
阿婆牵紧他的手,加快脚步。
出了楼梯,外头阳光明媚。
李辟又问:“孙婆,阿娘为甚么不喜欢我。”
“胡说,你阿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李辟没说话。孙婆带他去西市,西市的繁华教他忘了暗室的伤心和恐惧。
他咬着糖人儿,舌尖心间都甜腻腻的。他想起了定王同他说的话,又问孙婆:“是不是只要我乖乖听阿耶的话,阿耶就会欢喜我,像今日这般,有吃不完的好吃的,大郎也不敢欺负我。他若打我,我也能还回去。”
孙婆点头:“是,二郎好好听话,定王会欢喜你。”
从那日起,李辟晓得,世间能给他庇佑的,只有这个站在黑暗里的人。
于是,接下来的年岁里,他只记着这句话,只要他好好听话,便无人敢欺负他。
现今想来,真是可笑。
李辟嘴角勾起,自嘲地笑了笑。
隐在暗处的定王心中不满更甚。
“孙必安将事情都告诉我了,二郎,这事你要如何交待?”定王出口。
“定王想要我如何交待?”李辟反问。
黑暗里,沉默许久。
定王干笑一声:“好孩子,你当真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么?御史台的事,若不是你有意为之,怎么可能教此事捅到圣人面前。你做得很好,是我李敬养出来的儿子。”
李辟面色平静:“比不得奚王。”
坐在禅椅上的定王死死盯着李辟,撑着拐杖缓缓站起身,在光影分割处站定:“小野种,跪下。”
李辟一言不发,跪下。
定王瞧着那张面孔,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与自己是同一种人,他们同样的野心勃勃,同样的心狠手辣。甚至,他还继承了琅娘的冷漠无情。
他心思沉,藏得深,大郎自然是斗不过他。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出色,他都不喜欢他。他嫌恶这个小野种,特别是在琅娘走后,他对他的厌恶之情更甚。
这个小野种同琅娘有七八分相,他站在他面前,他总想起琅娘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漠表情,她从来都瞧不起他。
定王举起棍杖,狠狠打在李辟脊背。
李辟也不哼声,一杖下去,他擡头,问:“你有调查过她的死因么?”
定王被激怒了,暴戾不已,执杖欲再打下去,李辟抓住那根拐杖,站起身。父子二人对立,而今,他的身形比定王还要高几分。
“她不爱你,她宁愿死都不想待在这里。”李辟步步往黑暗里走,像个鬼魂般。
琅娘子死后,定王只命人草草将她葬了,他试图通过这种毫不关心的态度来掩盖内心的惶恐和悲痛,他没细究她的死因,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
从事发到入土,丧事只在短短半日内便完成。而后琅娘子的生活痕迹被抹除,只剩一座孤伶伶的小阁楼突兀地立在那里,但也渐渐在风雨飘摇里,破败,衰老。一如琅娘子,被人遗忘。
但是,刻意的遗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
定王自始至终,都还念着她吧。是爱,是恨,是愧,是厌,都作罢。
定王暴怒的反应教李辟十分舒畅,一直以来,他都活在父辈威严的阴影下,而今,旧山被推翻,失去禁锢的他,只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掐住定王的脖颈,逼得他一步步往后退,跌坐回禅椅之上。
从前叱咤沙场的定王当真老了,对方强劲蛮横的力道将他求生的本能压抑得死死的。
李辟盯着定王:“阿耶,你早就死了,你早该死了。”
定王视线渐渐模糊,面前人,好像化成了琅娘。琅娘冷眉冷眼,薄情地注视着他,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果然不得好死。
李辟推开门,孙必安闻得动静,回头。
“定王要见你。”李辟说。
孙必安进屋,屋内的沉默教他下意识往前走。
“定王。”他瞧着禅椅上坐着的人,黑暗里,看不清楚。紧接着,他骤然警惕,只是未来得及抽刀,便教人一剑抹了脖子。
朱广达和杜迁两人赶来时,正见李辟收剑走出屋。
“从今往后,禁军听你号令。”李辟望着杜迁。
杜迁面上震愕,旋即拱手称是。
“朱广达,小心处理了。”李辟说。
既然定王想坐在帷幕之后,想做那操纵局面的人,想做那坐享其成的人。不如,死了利落,他这个做儿子的会好好供奉着他,让他在地下享受这一切。
沈如春被关在黑暗里,见不着日头,也不知道时间。
外头迟迟不见动静,她索性裹着被子,摸上床榻,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一条阴冷的毒蛇,缠上身来。
李狗发疯.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