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皇所处之地的高远不同,柳云溪站的很远,和他擡头看去,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她嘴角的微笑。
他对父皇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甚至在梦中看父皇,都向看一座冰冷的雕塑。
可是云溪,她很温暖,充满了向上的生命力。
若是能向她走近,这一场荒芜的噩梦会不会变成滋养鲜花的淤泥?
他悄悄的想。
“你喜欢她?”
沈晏的声音响在面前,冷冷的打断了他美好的畅想。
“不,我没有。”沈玉衡低下头,在他面前半跪着,姿态极尽卑微。
“你最好没有这个心思。”
沈晏在他身边踱步,说话的声音像是环绕在他周身。
“商贾下贱,她一个商人之女,为名为利赖在我身边不走,若不是念着当日她救过我的恩情,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沈玉衡沉默着,问了一句:“兄长不喜欢她?”
“我会喜欢她?”沈晏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
“她倒是有几分美色,可主意太大,野心也大,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只会让我心烦,收她做妾都是擡举她。”
“你少见她,别被她那些不规矩的习气给教坏了。”
“玉衡?”
一声轻柔的呼唤,穿过朦胧的迷雾,响在耳边。
“这种女人眼里看到的都是王公贵族的身份,贪心的想要爬到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她何曾对我有一分的真心。”
“玉衡。”
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淡淡的蜜荷香,让他有了种不同于拘谨阴冷的实感。
面前沈晏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
“一片真情?笑话,不过是她为了上位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沈玉衡!”
柳云溪半跪在床沿上,手里拽着少年的衣领猛烈的摇晃。
外头飘着细雨,声音浅浅的打在窗户纸上,夜色深沉,在细雨的浸染中渐入冷秋。
她没想过来的,夜里睡得好好的,迷迷糊糊就听见隔壁传来几句惊恐的梦呓。
说梦话还算是平常事,她没有往心里去,偏偏这时候听到了外头的雨声——下雨了,沈玉衡似乎很怕下雨打雷的天气……
担心他的状况,柳云溪只得拍拍脸,让自己从睡眠中清醒过,披上衣服,端着烛台走来了他的房间。
推门进屋,零星着还能听到他说些听不清楚的梦话。
渐渐的就有些不对劲了,她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双眸却无神空洞,又半眯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轻轻唤他,一声又一声,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明明是睁着眼睛的,意识却很模糊,身体僵硬又冰冷。
直到这一刻,柳云溪才明白少年口中说的夜里睡不好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沈玉衡!你醒醒!”
她大声喊他,抓住他的寝衣领子,想要把他从梦魇中拉出来。
会吓到他吗,可是不叫他的话,他就要一直困在梦里,直到天明,或许明天后天依旧如此。
终于,摇晃了一会儿后,少年的眼睛渐渐回了神。
借着烛台昏暗的光,沈玉衡看清了身边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的人。
“云溪……”他的声音微弱而颤抖。
这是梦吗?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他的记忆灰暗,梦境是泥潭。
沈玉衡挣扎着从冰冷的被窝里爬出来,手掌按在她肩膀上,紧紧的扣着。
不,他没有和这辈子的云溪说过自己的姓名,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姓氏。
这也是梦——
柳云溪已经死了,他亲眼见过她的尸首。
她在他的梦里从来只站在沈晏身边,从来没有正脸。
“是你,是你……”他慌张着搂住她,生怕这难得的美梦会突然醒来。
少年的动作太突然,柳云溪整个身子被他拽着往前倾,披在肩上的外衣滑了下去,掉在地上,身前触到的,是他因噩梦而惶恐不安的心跳。
她调整了下姿势,坐在床沿上,抽出手来抚摸他的后背。
轻声安抚:“是我,你别怕。”
又听到她的声音,紧绷的神经中仿佛流过一道暖流,从耳朵一直舒展到脖颈,慌乱的心跳有了片刻放松。
僵硬的身体不断攫取她的体温,终于从噩梦中抽离出来,沉浸于当下的美梦。
他紧紧的抱着心上人,伏在她肩上低声哭泣。
“对不起,我没能救你,我连站到你身边的勇气都没有,兄长那样糟践你,我那时却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的声音逐渐有力,低低的哭泣止在眼神坚定的一刹。
手心紧攥着少女柔软的衣料,说出口的话却是狠戾乃至癫狂。
“我得杀了他,既然我还活着,沈晏就得死!”
“所有挡你路的人,欺骗你利用你的人,我都会替你除掉,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云溪,你相信我好不好,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利用我也可以。你给了我那么多,如果我不能为你付出,那还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夫君。”
癫狂的疯话后,是苦苦哀求。
他被梦魇的厉害,分不清前世今生,梦境现实。
或许是连日的等待在心底种下隐隐不安,又或是今日所见无条件给予爱的家人让他自惭形秽,所有的美好,都只能照见他的不堪。
柳云溪静静的听着他的话,为他擦去恐惧的泪水,心境不似表面那样平静。
她安静的呆着,直到少年再也说不出话来,精神放空,才轻声开口。
“沈玉衡,你死了吗?”
“嗯。”少年神态疲惫,像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下一具枯萎的躯体。
支撑着他的身体,柳云溪抱着他往自己身上倾倒,眼眸在背光的黑暗中隐现不安。
她是重生的,柳依依是重生的,如今才发现,沈玉衡也是重生的。
怀抱着破碎的少年,她心情复杂,心疼、怜爱、担忧、警惕……
如果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自己当然可以信任他,可若是重生回来的六王爷,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
她不知道。
心里很乱,但还是平静的问下去。
“是谁杀了你。”
“是兄长,是……沈晏。”沈玉衡处在半梦半醒间,意识再不清醒也对她的问题无有不答。
柳云溪心脏一紧,声音沉下去,又问:“他杀了你,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报仇,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相信十六岁的少年会喜欢她。
可她不相信,前世的沈玉衡也会。他见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他凭什么会选择停留在她身边?
沈玉衡缓缓擡起头,转过脸来正视她的眼睛,声音绵软。
“我很想你,想再见到你。”
“就只因为这个?”她不明白。
“我喜欢你,我想告诉你。”少年轻声呢喃,闭上眼睛,轻轻吻在她脸颊。
迎面扑来清冷的寒雪,他是雪中开出的花。
心脏像是被揪紧了后猛然松开,柳云溪紧绷起来的气松懈下来,身体也不自觉的侧倒下去,带着少年一起,躺倒在了枕头上。
下着雨的秋夜有些凉,沈玉衡贴心的把被子拽上来,盖在了两人身上,尤其给她的后背下掖了掖。
柳云溪不想松开他,就这么抱着他蜷缩在被子里。
看着少年一双澄澈的眼眸,她也不确信他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在做梦,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在他面前低语。
“你重活一世,抛弃了京城的一切来到这儿,就只想来告诉我这些。”
少年低下头去,依偎在她颈窝里。
额发在她颈间轻轻的蹭,软语道:“你相信我吗?”
“我信你。”柳云溪轻吐一口气。
他前世最大的遗憾是她,今生最大的期盼也是她。
自己前世一往无前追求的,最后化作了刺向自己的刀。却在无知无觉间,在另一个人的心上占据了那么大的位置,成为了他的救赎。
沈玉衡义无反顾的来到她身边,对他,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玉衡,你杀了沈晏吧。”
柳云溪淡淡的开口,就如让他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闻言,少年的眼睛蓦地亮起来。
这是这么长时间来,他第一次听到云溪要求他去做一件事——她是需要他的。
他好开心。
“嗯,我会尽快安排。”他热情的回应着她的拥抱,轻吻她的下巴,“我要砍了他的头,把他的头骨送给你养花。”
柳云溪淡然一笑,她不要沈晏的头骨脏了她的花花草草,她只要沈晏死。
只有沈晏死了,她的玉衡才能摆脱噩梦,拥有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