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立修颔首,应了。
一大白被松松握住。
他们二人师出同门,一个首席一个次席,身手本就差不多,真打起来,胶着抗衡难分胜负,只是长剑剌扣出的火星都能烧穿一整片荒原。
实际上,剑招和法术之下,地面确然有了澄黄的烈色。
灼热烫人的火舌燎过衣袍的时候,佟立修微微一笑,“阿远,我累了。”
下一瞬,一大白应召而起,寒光冽冽如拓星子,锵然刺来,佟立远冷冷擡手一挡,被震得往后划了十几步。
他绕了一个巧招,以退为进,逼他展露绝学,果然见得一大白浑身戾气大涨,嗡鸣战粟。
杀意如刻,只会是绝招,佟立远一剑划去,却没能再进分毫。
喉结滚动,却是佟立修重重咽下了血沫。
他惨笑道,“我意自绝,与你无关。”
一大白没入心脏。
佟立远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一片。
他下意识甩了佩剑猛冲过去,恨不得将他咬死,声音却抖得要命。
“佟立修!”
混账!王八蛋!疯子!
“你宁愿死……”
血色爬上双眼,他同样诡谲妖冶的美貌因为古怪的表情扭曲到了极致,单手扯起佟立修的衣领,毫不客气拔出长剑,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逼他在如此绞窒的痛苦下保持清醒。
“我绝不让你如愿!”
绝不……绝不……绝不……绝不……
那时已然入夜。
对于青天剑宗的所有人来说,那是一个死都忘不了的噩梦。
不知为何出门的长老佟立远夜行而归,袍角被烧得破破烂烂,漆黑的炭结牵连着难以目测的深重血迹,他满目阴炽,脸色沉得可怕,如同罗刹降世,长剑出鞘两寸,落地就劈碎了山门,斥道,“都给我滚!”
他们都很有眼色,早就要滚了,擡头看见了什么,愣是没滚成。
那是一柄森然长剑,剑气熟悉至极,剑身大扩近榻,驮着一个更加狼狈昏沉不醒的男子。
这样的伎俩,他们看过不下百回。
以前总是有人脑子抽给长老送美人,被后者勃然踹走都是幸事,因为到了后面,这位丧心病狂的人就会将他们全部丢去牢狱,死死折磨,还剩一口气就带回来,续命继续囚禁。
所以青天剑宗的医修总是哆哆嗦嗦来医人,哆哆嗦嗦又走,长此以往,反而习惯了。
但那一天,有幸在场的医修觑了一眼来人面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那是他们,风流浪荡,失踪已久,单挂了一个高名的甩手掌门。
掌权的面色阴沉,恨恨剜了地上的人一眼,擡脚就走,没说要救还是不救。
医修们抖得像是筛糠。
拂袖就走的那一位屁都不放一个,前因后果什么都不说,虽则他从不打杀门内弟子,但轮到这一位,谁也不敢去猜自己是不是还会像以前救人一样,囫囵个儿动手,囫囵个儿收手,战战兢兢间落得一个完好无伤。
他们来不及商量,硬着头皮救,累得大汗淋漓,然后悲催的发现,这一位,他们救不了。
佟立修从剑上滚落到地的时候,他的四肢就已经开始发硬了。
于是他们先斩后奏,先想尽办法去请了唯一一个可能有办法的人。
那一日褚阳匆匆赶来,一身白昙长袍,落地钻进掌门居室里,一手血出来,就说要找人。
医修们只顾得上最紧要的,垮着冷汗问,“敢问褚长老,我派掌门,保得住没有?”
褚阳洗干净血迹,“保得住。”
他们抹一把冷汗,“伤入心脏且是本命剑反噬,可有解决之策?”
褚阳脱下染血的外袍,漆黑的眼珠子转过来,“有。”
一干医修谢天谢地恨不得抱着他的腿一起哭,但被泼了一盆冷水,“但是如果有人不配合,我就不敢保证了。”
医修们又哆哆嗦嗦问:“怎么配合?”
“我先去请一个人,你们如常照料,余下的……”褚阳满脸悲悯瞥过青天剑宗正殿的方向,“就看造化吧。”
那时,佟立修还昏着,褚阳脚步不停就说要去莫浮派,让他们先准备好,但没有立刻走,而是毫不客气闯入正殿,和佟立远说了什么。
佟立远在床外的一把客椅上坐下来,单手支着下颚,呲笑了一声。
褚阳当日说,“至亲至爱可激生念,仇敌不可。”
但他还是来了。
床榻上的人躺得安详,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和淡然,眉峰却是蹙起的。
屋外明光淌进,又被轻纱屏风挡出一幅残破的影画,边缘支张妖孽,中心却是淡的。
佟立远盯着这个东西,自说自话。
“你从来都是如此轻松。”
修习功法也好,与人交涉也好,永远胜他一筹。
哪怕最初为人子女,他们还不是师兄弟,只是血脉至亲。
对于父母无缘无故的偏爱,他当然有过愤懑,不过后来想开了,人心偏颇,得天独厚是独子才能享受的待遇。
他很少被分到最好吃的东西,很少被第一个想起,很少被关心冷不冷饿不饿,很少被人守在床前,在温哄里安然入睡,哪怕他的生辰明明和哥哥是同一天,却只有另一个人,能收到最真心的道贺。
就只因为他诞生那一日,家族遭逢大难,差一步就至倾覆,有人不幸,也不祥。
世人总爱将难以遭受的祸端和心悸归结于旁人,以求良心安宁。
但都没关系。
他得到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有人会将东西悄悄塞过来,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笨拙的蹲在床头讲完道听途说牛头不对马嘴的恐怖故事,然后在仆人的惊唤中窜出去,佯装无事回到居室。会将自己的生辰礼分出来,帮忙藏到衣柜里,然后从街上偷买来一包糖给他道贺。
世上有得必有失。
但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枯坐在一棵树下,有人问他,“弟弟,你真的要走?”
他说:“你以为我想?爹不疼娘不爱,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第二日醒来,为何就只看到空荡荡的隔间居室。
有人欠他的太多了,以至于他每见一面,就会生出无边的怨愤和苛怪。
佟立修曾在出剑之前,扫过远走的某一对身影,漫不经心对他说,“有时候挺羡慕长溟的。”
佟立远双手交握,恨得发困。
他说:“......佟立修,我恨死你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要爱谁,他恨的是抛弃和隐瞒。
偏偏,他最厌恶的一切,全部都落在身上,不可逃脱。
勉强忍住了想一脚踹上去的欲望,他陷入靠椅,阖上眼。
床榻上的人倏然擡了擡手指。
世人不知,如一守护和行差踏错,都需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