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正处在一个“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的微妙处境,四望环顾发现根本跑不掉,只好用端架子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沉吟片刻,诏丘单手掩面,手肘撑起,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抱我干什么?”
他太高了,子舟需得仰望他,微薄日光映射进小家伙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里,像是铺着一层亮色。
严温也跟着仰头,扫过自家师兄一眼,又扫过自家徒弟一眼,双手松动,忽然从脑中某个角落翻找出一点片段。
那个时候,大概是诏丘堪堪醒来,虽然能站,但浑身疲乏撑不了太久,褚阳让他多晒晒太阳,这位伤员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每日挑个时辰,捞一把木凳然后靠着栏杆发愣。
至于为什么不和别人聊天,可能是那时候伤势未愈酸痛泛泛,他没有心情去做这些。
门中确实有小弟子想探望,但暂时被他和褚阳拦着,最多不过在生兰阁过的弟子。
某一日他闲来无事打算去看一看自家师兄,却瞧得自己最小的弟子子舟缩在阁楼某处拐角,像一朵扎根的蓝色小花,眼巴巴望着某个方向。
严温是端着一道药膳来的,单手托着碗底,脚步刻意放轻,轻浅的落影正好覆在他小小一团的身躯上。
子舟察觉到有来人时,自家师尊已经伸出手捉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蹲在这里干什么?露水重。”
他的声音温和内敛,只要不是坐在掌门高位上发号施令,威势并不会逼人,更何况他放音极微,听起来只像一个询问的长辈。
眼神微垂,照顾小弟子的身量还微微俯身。
子舟有点怕他,这一点严温心里很清楚,所以尽可能松掉一身的避离,等着回答。
子舟蹲得腿脚发麻,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扭动着僵硬的四肢,犹犹豫豫的问:“师尊,我可以上去吗?”
他小心翼翼又暗含期待,严温无奈微叹,站直上身同他摇头。
小家伙的表情很失落,慢慢从身后拿出被藏起的一团纸,犹豫一瞬,“那师尊可以帮我交给长溟师伯吗?”
严温单手接下,拇指指腹拨过被攥得发皱的纸面,步子迈开一半,还是扭头回身:“里面是什么?”
小家伙擡起眼睑,鞋底撚着微润的土层,抿唇答道:“一块糕。”
生兰阁原本寂静,风声飒飒,最多枝叶摇晃会带来一点声响。
可能人声落迹其中略显突兀,等他将小弟子推回去避风的时候,诏丘正好从枝桠缝隙里清清浅浅瞥过来一眼。
又正好和一步三回头的子舟对上。
子舟的眼神如那日一般不敢停留,手指搅成麻花,只露出发顶。
诏丘放下掩饰神色的手,温和的眸光投落下来,倏然挑眉笑了一下。
然后子舟就感觉头顶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复住,有人微叹:“我想起来了。”
擡头时,正好和眉眼弯弯的诏丘对上。
“谢谢你的糕,挺甜的。”
子舟的眼睛一眨两眨三眨,越眨心跳越快,在庄宛童隐晦的眼神撺掇之后,鼓起勇气扑了上去。
然后浑身红彤彤的退回来了。
一群人都愣了愣,片刻后,严温还保持着半蹲在地的姿势,眼神奇异,子舟浑身烫得待不住,但又不想跑,于是一个猛子又扎进了自家师尊怀里,埋成了一团。
严温本来都要站起来,被搂得一个趔趄差点绊倒,所幸严俨适时伸手抵了一下他的后背,又倏然收手,反而让子舟扑了个满满当当。
严温失笑:“你羞什么?”
不是这位小祖宗要主动搂人的么?
可能第一次干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子舟浑身上下都是紧张,抖啊抖,好不容易舍得从严温怀里退出来,还能拧巴的做个揖,“弟子失礼。”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虽则尊长确实是威严无度,但被搂一搂也不会掉肉,再说能得弟子喜欢,严温还是蛮……高兴的。
但他还是要维持着面上的淡定:“就为了这个?”
子舟惴惴看了他一眼,又扭着手看诏丘一眼,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敢确定,只是乖巧的“嗯”了一声。
诏丘这时候已经脱离了最初的一点惊异,但看严温端得好,其实耳朵通红,难得见人这样不好意思,也没管自己也是被揩油过的,毫不客气要拖人下水。
“刚才不是说要抱很多个?”
他混起来丝毫不管褚阳和严温要杀人的眼神,眉眼弯垂,嘴角含笑盯着子舟,先是对着最那头的褚阳一指,“一碗水要端平。”
子舟被他这抹笑意一勾,魂儿又没了,胆怯也没了,颠颠跑过去,挨个搂了褚阳、严俨,但是临到齐榭的时候,庄宛童拽了他一把,斟酌再三,询问道:“可以抱子游师兄吗?”
已经站起来的严温恢复正常,略略羞愧的看着自己的小弟子乱扑,被这句话问得发懵,于是同样擡眼看过去。
褚阳还浑身不自在,赶紧跟着看过去,企图将重重情绪全部回塞。
诏丘被齐刷刷一盯,再厚的脸皮也被剐薄三层,很清楚庄宛童为何会问这句话,也很清楚这究竟是谁教的,先是朝褚阳剜了一眼,然后还能保持面上的镇定:“问你子游师兄就好。”
齐榭直接就脸红了。
但他的动作要比其他人温和一点,撒手的时候还很轻的按了一下子舟的后背,小家伙从他怀里钻出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这下,除了庄宛童一脸立功等夸的表情,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点不好意思。
说是诏丘惹的债,但其他人也脱不开干系,尤其庄宛童,太过没顾忌,带得子舟也跟着撒欢,做客不是这个做法,褚阳声音沉沉,适时提醒了一句:“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他言简意赅,意思是下次逮着诏丘一个人薅就行,他们余下几位不来分羹,只悄悄看热闹。
但很显然,自己徒弟在某些方面没有天赋,听完立刻解释:“师父,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是因为师叔他最为秉性板正冷若霜雪,我想陪小师弟壮胆。”
这句话,那可过于意义繁重。
褚阳拧眉,声音有点异样:“秉性板正?”
严温愕然,不可置信:“冷若霜雪?”
他们各个身量高拔,褪去被搂之后的一丝异样,又是高不可攀的几座高山。
其实小弟子还是只见过他们端正威严的一面,一听得是反问,即便是庄宛童也有点慌,疯狂摆手,“不是不是,我没有不喜欢长溟师叔的……”
子舟跟着慌:“弟子识人片面,口不择言,我……”
他看着要哭了,在原地转了半圈,很想再解释,但不争气的哽咽了一下。
严温沉默了一会儿,差点没绷住,“说得好。”
他亲自转过两个小弟子的肩膀,抵着脊骨将他们推送出去:“这种话不要往外说。”
两个小弟子犹犹豫豫走出去,身后就是褚阳压都压不住的咳嗽,庄宛童有点懵懂,很想回头看一眼,但不知道被谁掰定脑袋,只好又带着子舟整整齐齐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