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榭愕然看他一眼。
但很显然,这个办法不管用,诏丘连手指都没擡一个。
严温的声音温沉,性子又很稳重,心头结解,浑身的淡然端肃。
但现在,他的气息有点不稳了,
“师兄,你要是不醒,”他往一旁觑了一眼,“我就把缄言剑劈了。”
齐榭幽幽看了他一眼。
严温换了一个姿势,坐在床榻之上,“师兄,我要把阿榭送到青天剑宗去。”
齐榭听不下去了,半羞半恼,“师叔,和我没关系。”
不是这个激将法。
严温重重叹气,“算了。”
若从齐榭身上下手,恐怕这位会睡得更香,因为所有人的性子他都清楚,根本不担心亲师弟会虐待亲徒弟,说不定醒来还会嘲笑他。
而若还要往狠了的说,严温都怕他不是被吓醒,而是被笑醒。
到时候自己落了一个大把柄到师兄手上,师弟尊严何存?掌门尊严何存?
况且,他不是很想这样折腾师兄。
某人一心赴死,世间能吃的苦,他都吃过一遍了,
“如果师兄真的在那日……”
愣怔间,他不小心呢喃出声,立刻危坐去瞥齐榭的表情,果然见得自己脾性最稳最淡的师侄面色变了变。
他有点想道歉,但齐榭只是很轻的阖了一下眸,然后走过来,“师叔,我来吧。”
严温赶紧站起来。
帷幔隔住了他们的身影,齐榭微微俯身下去,严温只能听见一句意味深重,又轻若叹息的“师尊……”
生兰阁外的风声大涨,吹来许多絮白。
薄雪在窗边堆了薄薄一层,被炉火烤化成水的时候,诏丘睁开了眼。
褚阳说有事暂别,只留下药方就匆匆离开。
门内弟子没了顾忌,总会悄悄跑过来,他们知道诏丘没有什么禁忌,于是羞答答攥着什么攒下来的吃食,从下界买到的灵药,探头探脑成群结队的来看他。
有时候会碰上掌门和他说话,有时候碰上他一个人喝药,不过大多时候,都是齐榭在,而诏丘长睫微动,只是看齐榭。
又一波小弟子来了走,居室空下来,齐榭接过他手中的空碗,却被诏丘拽停在原地。
这么几天,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齐榭淡然要走,诏丘就耍赖要把人留着。
严温不晓得什么时候事情变成这样,很想多问,但最后都知趣闭嘴。
腰上缠来一双骨肉匀亭的手,上面的疤痕已经淡到近乎于无,只有掌心还被绷带缠着,刚换过药。
贴过来的人身上带有一层药香,腰后是那人微热的体温。
诏丘坐在床榻上,齐榭站着,不知去留。
微哑的声音响起,诏丘将他搂紧了一点,“阿榭,别生气了。”
齐榭就随手搁下碗,转过来,“你真的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低缓,连质问也不像质问,温沉得像是叹息。
诏丘将他拽下来:“对不起。”
他早就知道,将齐榭推出去,他一定会生气的,也知道他一定会气很久,所以自己醒了多日,怎么都哄不好他。
他总是靠在门框愣神,在他喝药换药的时候来,办完就走毫不留恋,像是生气,又像逃避。
今天不一样,齐榭松动了一点,肯留下来被他抱着了。
诏丘深深埋进他的肩窝,唇瓣在他脸侧点了一下:“那你还要我吗?”
有人对他说,他要是不醒过来解释清楚,自己就不要他了。
齐榭愣了好久,最后贴上他的脸,任随自己被药香裹了满怀,犹豫一瞬,终于回搂过去。
“你要是再骗我……”他的眼睫挂上了诏丘的一丝白发,遮人视线,齐榭索性慢慢阖上眼,“我就休了你。”
诏丘一愣,“你都知道了?”
齐榭颔首:“知道了。”
诏丘刚醒那几日,齐榭反复琢磨,越想越气不过,来倒是来,就是不说话,看着诏丘喝完药,不咸不淡扫一眼就走,以至于某人喝药总是磨蹭得要命。
齐榭其实能明白这个人的苦衷,但气闷来势汹汹,他不知道如何消解,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诏丘,想打打不出手,想骂又没有说辞,只好在莫浮派泄愤乱走,竟然莫名其妙走到了先祖洞祠前。
洞中已经没有任何阵法,他空立其中,在昏黄烛火之外,看到了一个东西。
精缎面做封,宣纸为内质,黑墨落笔,通体……红色。
他满脸错愕,犹豫再三还是打开。
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却是他从不知晓的词句,落拓极深,墨色深重。
有人亲自笔书,
“敬奉天地,叩拜祖师……”
齐榭心跳如擂鼓,只看了两句就匆匆出了后山,一路杀到生兰阁,恐怕一路没注意回礼,惹得一堆得不到问好的小弟子委委屈屈侧目。
但他来不及想这些。
莫浮派古训,若有后人寻得道侣,愿结契成婚,需得叩告祖师,将婚书放于玉牌之下,以表真心赤诚。
他匆匆跑到生兰阁,看到几个人拥簇中,诏丘曲腿坐着,笑色淡淡但无比认真的和他们解释一本心法,浅色的双瞳在他推门而入的时候转过来,突然什么都不气了。
“你什么时候写的?”
诏丘的声音微沉,“我找到你之后……”
心间酸涩一片,齐榭搂他更紧了一点,“为什么不告诉我?”
诏丘笑了一下,“没做到的事情怎么说?”他的掌心顺着齐榭的墨发一下又一下顺着,“本来打算过几个月再告诉你,现在露陷儿了,可不要拿出来,时候还没到呢。”
齐榭被嘱咐笑了,“是不是要放一个多月?”
诏丘点头。
齐榭问:“那我们一起去拿总可以了吧?”
诏丘低低笑应了一声“当然”。
冬日森寒,白茫茫一片雪,很容易显得旷寂无味。
好在近来事情多,严温在太山派和莫浮派往来奔走,没给自己留空歇。
他匆匆裹上披风要带着严俨出门,却瞧见诏丘也走到了浮阳殿,不免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诏丘说:“要出去,在这里等阿榭。”
他说,“你不收拾一下?”
诏丘纳闷,“收拾什么?”
严温已经将不稽剑握在手里,“看来子游还没告诉你……”他顿了一下,犹豫再三,“云师兄走了。”
诏丘问,“去哪里?”
严温没说话。
诏丘愕然反应过来。
严温微叹,“三日后是晏清的即位大礼,你我作为长辈,必然要去,但你重伤初愈,就别去帮忙了,我两日后酉时初回山门接你和子游。”
诏丘还在微愣,闻言回神,“不必,我们很快就过去。”
严俨过来报了一句什么,严温先是颔首应“好”,嘱咐他去外面等自己,然后持剑微微回身,“你确定?”
诏丘颔首,“确定。”
恰巧这时齐榭从门外走来,手里没抓披风,却拿了一把伞。
严温都走出殿门了,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你们又是去哪里?”
诏丘已经牵上了齐榭的手,单手接过伞柄,只是简单解释:“后山。”
他一路走出去,沿途遇到不少小弟子。
这一届弟子性子活泼,遇事豁达,早就过了最开始被骇得魂飞魄散的阶段,已经能面不改色掠过他们交握的手指,然后同时给他们见礼了。
一水儿的“长溟师伯”和“子游师兄”之后,他们七拐八拐,终于到了祠洞前。
他们还没踏进去,诏丘正襟危立,“想好了,拿出来就算在祖师面前拜礼认定,不能反悔的。”
齐榭早就听他开过了数不胜数的玩笑,深谙任何一种披着扳正皮囊的吓唬和挑逗,满脸淡定,闻言从善如流的掀了衣袍,转身就走。
诏丘一把搂过:“我错了。”
他带着齐榭走进去,从最近的一块玉牌脚下取出被安放多日的册子。
内纸被叠得十分整齐,缎封极厚,精致华贵,齐榭的眼神在上面勾过,又和诏丘对上,深邃无波澜的眼瞳蓦然泛出无边的华光。
这次是他自己开口:“想好,不能后悔。”
诏丘的手指压在缎面之上,被红色衬得手指冷白细长,赏心悦目。
他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微微正身,指尖在正封之上难得端正的两字上点了一下,满眼温和,然后对着摇曳跳动的烛火,和质色泠然的玉牌深深揖礼拜别。
“弟子长溟深谢。”
走出祠洞的时候,悠然长风正好送到眼前。
祠洞内是一片昏黄温沉,越过禁制,却是略微刺眼的薄日。
诏丘擡手虚挡,薄长眼睑微阖又松松擡起。
齐榭问他:“刚才是谢什么?”
诏丘说:“天地厚爱。”
天地厚爱,祖师垂怜,因缘际会,得成今日。
弟子长溟,深谢于此。
凌空山微冷,他下意识牵紧了齐榭的手指,拿走歪靠在洞口的素面梨纹伞,擡头看了一眼天色,愣怔一瞬,却没再撑开。
无端大雪终于得以止息,昭光下落,满地清白将化,前尘消绝,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