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想去捉他们的衣袖,疯狂的去找他们存世的证据,只捞到一手的金光细点,指尖颤得更加厉害。
“你们……一直在这里吗?”
闻理双手负后,含笑颔首。
他的发丝拂动,容貌清晰,连衣袍都是最后相见的那一身,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他们……都是虚象。
身躯已毁,葬入山林,恐怕连骸骨都找不到了,所以这是他们的……魂体。
重重呼吸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哽咽。
重质化魂阵,是一个守生阵。
当年他们大开阵法,却未能破掉,反噬而死,却也因为因缘,被留在了这里……
十五年。
身后的褚掌门和段掌门也走过来。
魂体碰不到他们的肉身,几位尊长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几个负伤的晚辈托起来,然后渡给他们灵力。
即便只剩魂魄,他们的法术,也都是生前的样子。
两道白光飘飘然飞出去的时候,连晏清和云见山都睁开眼。
他们堪堪醒过来,就同样愣住了。
魂体视物,留存记忆已经是最大的本事,若他们强行说话,就是在消耗魂体的最后生机,所以尽管再怎么意外、惊喜、或是对他们的做法勃然大怒,四位尊长都没有声音。
唯有闻理,见到他们就开始笑嘻嘻,明明触不到什么,还能撩一下诏丘的白发,唇瓣开合,啧啧了两声。
云见山几乎是连滚带爬跌跪到褚从正面前,滚下眼泪,字字泣血。
“师尊!”
他如今换了壳子,但褚从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面前金点微动,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云见山都看不到,他只是垂着头,竭尽全力跪坐着,“师尊……”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微哑,是这个壳子本来的。
“弟子……找了您十五年。”
这十五年来,他从未停止过招魂,却毫无所获。
他日日枯坐在掌门位上,日日折磨自己,也不能解脱。
其实他大概能想明白师尊为什么那么早就定下继承人,不是因为前路艰险,不是因为师兄不堪托付,而是他们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适合掌门之位的人。
但他太执拗了,讨厌这个决定背后意味的东西,所以死也不肯接受,以至于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云见山哭得不能自已。
他可能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伤心又懊悔,字句绝断,明明没说什么,却听得所有人都跟着撕心裂肺的疼。
他重重叩下去:“师尊,您罚弟子吧,我什么都认,禁闭抄书打扫通云阶,我都认。”
褚从正只是摇头。
可能因为他的前身有一双银色的眼瞳,这具魂体的眼珠也要比其他几位尊长色浅一点,眼神扫过去的时候,像是含着光。
他说不出话,云见山哭得无法擡头,他只好伸出虚渺的手,良久,停在云见山的头顶。
探魂术起效,云见山跪在地,看到了自己拜师那一日。
因为是和诏丘同一日拜师,两位尊长一合计,将地方定在了稍稍宜人的莫浮派。
前夜正好下了一场大雨,将凌空山境内挨个刷洗了一遍,到第二日,方圆百里都沾了新起的水汽。夜露挂在树梢上,稍有风吹,就干脆利落的洒下一滴,这样抖搂不过小半日,不论多高多久远的树都被露水刮下一层灰,清清白白的扎着根。
莫浮派颇高,长风微凉,殿宇过多水汽就散得慢,好在山上总是冷,梨花谢得晚,到这一日正正赶上最后一茬白花大开,挡住攒了一夜的雨腥气。
但浮阳殿中静立等候的只有一身华服的诏丘,云见山被褚从正带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
褚掌门此人,不喜欢多话,难得开口,言辞又总是玄之又玄,很多人悟不透。
但那一日,可能遭逢大事,他的次徒位置来得很不容易,难免惴惴不安,褚从正多说了一点。
他先是唤了一声,“见山。”
云见山擡起头,看见偏殿斑驳光影之后,他清冷的面容。
褚从正一身华服,默然片刻,“前尘虚妄,也是存在过的,我不赐你新字,因为过于避讳往事,反会生出执念,你自可不忘来处。”
他说,“但你日后拜入太山派,就要不记前尘仇怨,拿得起恩情,看得清是非,只守自己的道,走自己的路,能不能做到?”
那时他还不能唤他师尊,只是跪在地上,低下头应声:“见山必谨记掌门教诲。”
褚从正收回手,眼神淡淡从云见山身上划过。
云见山脱离虚境,重重坠下泪。
师尊要他脱离执妄,可是他只是在后悔。
他后悔自己因为那道掌门令和褚阳大吵一架,后悔被师尊罚禁闭在门派中,后悔自己太过执拗,不知道留一点余地。
后悔自己自诩拜师后脾性温和,以为难得一次争吵可以让他们父子俩退让。
他后悔自己愚笨,以至于他见师尊的最后一面……竟然是在赌气。
云见山又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
“弟子……错了。”
是他亲手把诸位师兄弟推到这个地方,是他被执念困住,一生未能解脱。
他以为自己能找回故人,重回当日。
他也曾有少年时,那时执剑纵歌凌云远,踏马急行,不信人间有别离。
青天剑宗掌门是一群尊长中唯一一个不见弟子的,所以他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掠过远处。
褚阳想了想,没有去扶云见山,而是走到段掌门身前,揖礼之后,同他说了几句什么。
段吉是有名的暴脾气,声色俱厉,果然愠怒,但褚阳又答了几句,他的面色又定下来,回礼道谢。
严温就是在这时擦掉下颚的泪珠。
褚阳以为他又要像以前一样焦躁起来,非要留人不可,却只是看着严温飞快端正仪容,满身镇静,微微垂首:“敢问师尊,你们……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重逢是乍然欢欣,但他们惨绝的往事清晰如昨,如今现身,是否是生出意外?
闻端微顿,眼中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却蓦然松松勾了一下唇角。
这道若有若无的笑意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闻理眼中光华大动,眼神奇异。
唯有事主浑若未觉,看着倏然红了眼眶的严温,一身危冷莫测有了松动,无声点了点心口。
严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根本不敢看师尊眼睛的小弟子了。
他认认真真看着澄金的手指落在心脏,又叩在额间,重重颔首,“弟子明白了。”
幽明隔绝,是十五年的混沌半死,和无止境的虚空将化。
说到底,也只是因果轮回。
齐榭则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他在重重不显于色的愕然中最先平静下来,也最先看到诸位尊长在简单几句交谈之后,周身淡下来的金光。
他的声音微哑,
“师祖,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闻端的眼光在他和诏丘之前扫过一个来回,颔首。
他们的存世是幸事,也是惨事。
到这一步,该解的都已经解开,该破的都已经破掉,该散的……也该远去了。
风声清啸再起,吹动了他们的神魂。
闻端此人也不喜欢多话,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们,然后两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拍。
诏丘和齐榭都因为这个动作跪在原地。
闻理则凑过来。
衣摆的细碎金点飘到眼前的时候,齐榭感觉玉簪被人拨了一下,只是不知道是谁。
而诏丘的感受要重一点。
他在阵中折腾最久,一头白发早就散下来,很不得体。
有一只指骨匀长的手悬在脸侧,指尖微动,看着轻灵极了,却倏然招来他被狂风扯走的玉簪和玉冠。
魂体穿身而过,闻端做不了什么,只是将东西交还到他手里。
虚象凝出的手一直悬停在空中,不知道是想落在哪里,而眼前金光凝结的长靴衣袍却在一寸寸褪色。
第三道长风刮过来的时候,诏丘没能擡起头。
他染血的手指紧紧攥着玉冠玉簪,双眸紧闭。
闻理最喜欢看他热闹,咧着嘴抄手盯了好一会儿,严温以为他要说什么风凉话,却见得闻理罢工,收敛笑意立在他们师兄弟之间,用仅剩的灵力,匀出了一道声响。
那句话还是和他本人一样吊儿郎当,却无边温和,是他们听到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闻理的手覆过来,
“别怕。”
下一瞬,眼泪夺眶而出,诏丘笑着顶嘴,“才没有。”
却绷紧了下颚,微顿之后,深深叩在地上。
褚阳、云见山、晏清、严温、齐榭......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他们容发不整,满身血痂和脏污,却做出了世上最端正,最恭敬,最肃穆的大礼。
长风刮来,森寒铺荡。
诏丘叩首。
“弟子长溟......拜别师叔,拜别......师尊。”
俯身下去的时候,额角磕到了一枚石子,他又开始流血。
金光一寸寸散去,他没有停。
腰背伤痕被扯开,迟来的钝痛铺天盖地袭来,身边是悉悉簌簌的声音,严温挪跪过来,声音又哑又抖。
“师兄,别拜了,师尊……他们走了。”
三跪九叩半途停止,诏丘仰起头,看见山象如雾淡去,几束金光化成细微的光点,飘向了云霄。
伤痛蔓延到心脏,他眨了眨眼,重重咳出一口血。
彻底晕过去之前,齐榭跑过来搂住了他,严温焦急的呼唤犹在耳边,诏丘伸出手,捞到了一片絮白。
那天漫山大雪纷扬而至,铺陈在故人身上,送了他一场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