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阵主,另一个阵主。
而他们所有人以为的,破阵就可以消绝这场横跨数载的惨事,不过是他给诏丘留下的选择罢了。
他死,云见山彻底掌控大阵,得偿所愿。
他活,两相抵抗,阵法自乱,猜一猜受伤的甚至是会死的人,究竟都有谁?
至于云见山自己死……
他慢悠悠笑出声,“当年捡回十七瑜,结契的术法,还是我亲自教给小十六的。”
改契而已,谁不会呢?
云见山撑着跪得发痛的膝盖站起来,衣裳上有细密的伤口和好几个大洞,浑身血痕,慢慢擡眼盯着如今立在界外的褚阳,一字一顿。
“师兄。”
他浑身的禁制全部散掉,晏清被强大数倍的反噬激出一大口血,两眼空洞,颓然倒在地上。
“你骗我一次,我骗你一次,很公平。”
褚阳满眼惊惧,看他如同看一个恶鬼:“你疯了。”
云见山欣然颔首:“是的。”
他四肢麻木,关节如同生锈,动起来痛得钻心,却一步一步走向大阵,笑语盈盈:“长溟,我果然没看错。”
收束的阵法开始倒退,缓缓向外淌去。
与此同时,飘淡的长云再次归拢,像是化不开的冤孽。
诏丘根本没有心思去对上褚阳满脸的怒火和严温显然被骇懵了的眼神。
他只是,温柔又疲惫的看着齐榭,裹满血痂的手指触目惊心,他顿了顿,还是抚上了齐榭的脸。
金光大阵爆发出巨大的灵力,漫天澄澈的华光。
他顾不上看云见山迤迤然走过来时带着的淡淡笑容,亲昵的贴在齐榭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说完还能贴着他的耳侧吻一吻。
从外面看来,似乎他们只是悄声说了一句缱绻的情话,听的人反应不明,说的人却是满眼笑意。
下一瞬,齐榭就被重重推了出去。
阵主设阵,他们不想要谁进,那界外的一干人就是化成鬼都进不来。
云见山定在他面前,笑容如沐春风,又温柔似水:“合作愉快。”
诏丘尤其、特别地给面子,也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脚,似乎是累极了,还能亲热的将手肘撑在他肩膀上歇一歇,宽大的衣袖拢过他满是血口的手指。
“你应该早点进来的。”
云见山从善如流,温和的阖了一下眸:“抱歉。”
这个画面真是旷古未有的和谐安宁,以至于界外的严温都晃了一下神,褚阳却更加怒火滔天。
诏丘看着界外的几道身影,脸上的笑色暗淡了一点:“算计来算计去,有意思吗?”
云见山抻了一下发皱的衣袖:“如果你不用剑刺我,我们未必会走到这一步。”
说不定他们会齐心协力打开大阵,将几位尊长的亡魂从不知名的角落全部招回来,融成原样。
最多不过修为殆尽,沦为凡夫。
而不是瞒天过海,背弃亲友,踽踽而来,最终站在了漫长四时的尽头,这才能短暂驻足回望。
不过现在好了。
云见山的嘴角缓缓勾起:“你我一心,再好不过。”
诏丘的眼神一直定在界外,不好去看满眼失望的严温,不想去看满脸“你个疯子是不是要死”的褚阳,只是定在齐榭身上。
曾经,有人和他说过更加决绝的一句话,他过耳过心,于是机关算尽,祈愿最后能有一丝生机。
他也以为,自己聪明如此,必然有一线生机。
所以他应了诺,将他时时带在身边,甚至……
齐榭被推到界外后就一直垮着脸,满眼汹涌的波涛,脸色苍白到了极致。
不过他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在诏丘看过来的时候,猛的朝壁界拍了一掌。
阵法当然没破,但留下一个残破的血掌印,周围勾着澄蓝灵气的余迹,诏丘立刻蹙起眉,指尖微动送了一记灵力过去。
云见山几乎是秉着满脸悦色看他们闹,然后沉沉笑了一声:“放心,现在我们不破阵了,所以不会死,出去之后各自重聚,什么时候见不到?”
诏丘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干脆伸展开,松松挂在云见山颈后,指尖就点在弟子袍红白交界的位置。
明明阵界也没小到哪里去,乌云重新积聚,澄金大阵又被慢慢笼罩,周围晦暗如长夜,但他就是看到齐榭的眼眶闪过一瞬泪光。
云见山并不想浪费时间,正想收拾一下好施法,如玉温和的面容却突然扭曲了一下,脖颈猛的扭过来,以至于发出咔擦一声。
他几乎是悚然心惊的看着诏丘。
而快被盯出窟窿的某人再也笑不出来,放下撑靠的手肘,平静的看过来,掌心放于身后破魄的剑柄,轻轻压了一下。
“云师兄,当年泊顶大会,你第二,我第一。”
他往后退了一步,“我为什么是魁首,你还记得吗?”
云见山的呼吸变得不稳,血迹之外,一层冷汗爬出来,凝成硕大的几颗倏然滚落。
怎么会不记得。
他亲自创出灭生阵,控住了余下三人的神魂,一举登顶,风光无限。
云见山慢慢低下头,惊惧的看着脚下蔓延出来的另一重金光,和……筋骨凌厉,数以万计的幻手。
这一阵比重质化魂阵小多了,通体鎏金,华光深重,阵性凶戾,却是……灭生阵。
云见山不可置信的吞了一口唾沫,“杀了我,你也会死的。”
诏丘双手负后,孑然如同孤直的长树,微微一笑。
“是啊。”
云见山是换魂重生,身量再高也比不过诏丘,所以后者占了一个便宜,借着俯垂的角度,给他点下了最后一道禁制。
设阵需以灵力维持,但他浑身修为几尽,哪怕褚阳为他取剑,自己闭关多日,他也撑不起困魂阵了。
所以这一道力,他连的是自己的神魂。
更何况……
他本就是要破阵的。
如此祸害,如果今日不能消解,他不知道日后有谁,要耗多少灵力,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将它彻底破掉。
到那时,亡魂难瞑,生人长枯。
做出的承诺,连亘数年未曾改变的心念,想护住的人,想做到的事,无一得成。
那他枉为人友、人兄、人师、人徒。
长风森然,这一次没有假落地于阵眼,而是真的奔他而来。
沙石积聚,风涡从细针一点逐渐外扩到车轮大,如同降世的漆黑鬼眼。
他以阵主的身份,用最后的修为将自己和大阵相连,做出了和当年的师尊决然做出的,一模一样的选择。
以命破局。
他以为走不到这一步的。
他曾经答应了一个人,不能一心求死,做事要计后果,要和那人……
风声暴烈袭来,瞬间将他吞噬殆尽。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灵力开始外泻,神魂动荡被生生撕扯出躯壳。
浑身上下开始渗血,蜿蜒流贯,将浓黑的风流染成了血红色。
人阵合一,界外的三人后知后觉,试图强行破阵,但灵力劈下等同穿心而过,一点外力都会让他更加生不如死,所以他们只是试了一次,仅仅一次,就立刻改手。
剧痛袭来,冷风如同利刃疯狂剜剐。
即便是守生阵,在被破消散的前一刻也会戾气大涨,如同困兽最后一搏。
更何况它被困魂阵化了那么久。
诏丘猛的吐出一大口血,风涡见血更加不忌,一道又一道残存的灵气积聚成刀从他前胸刺进,狂搅血肉,又从后胸倏然抽出。
还有脖颈、肩膀、心口、腰腹、四肢百骸……
成千上万道攻击全部朝他扑过来,诏丘浑身上下都是血,像是滚到了血池里。
反噬太重,纯白的眼睫根本挡不住这样汹涌流贯的血,眼前雾红一片,他痛得重重跪倒在地,想看的一眼也没能看到。
如同万蚁噬心的痛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次是他自己。
是他生出了浓烈的难过。
云见山被拖得彻底跌入困魂阵,被千万幻手死死扎住了身魂,所以阵主只剩自己。
诏丘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六感全失,皮肤被摧残吞噬,一点一点露出白骨,痛得说不出话。
没有灵力可以自护,他现在任大阵宰割,在吞天啸地的尖利风声中,似乎透过壁界听到了谁的哽咽。
齐榭似乎是在施法,不过不是攻击大阵。
快走到尽头的自绝意味着最彻底的人阵合一,似乎是他又能用探魂术,所以听见了阵外传来的,痛到极致的低唤。
但所知也仅仅是这么多。
齐榭说,“你又骗我。”
他想,自己自私得要命,非要将齐榭带过来,还让他受了伤。
沙石填住了满身的血口,诏丘重重咳了几声,又牵出深入肺腑的疼痛,大阵反噬让他下一瞬就要昏厥。
如果齐榭能顺着壁界感知到他的余念,那他还是会说对不起。
死生同归,他真的、真的、真的……不舍得。
他做出的所有承诺,不敢再伤及性命的所有折腾,如同枯木新生的全部念头,都是因为齐榭。
如果这道生机再断,齐榭真的因他而死,那该怎么办?
指骨痛到颤抖,血气倒灌,风流如割,血水被吹得凝结,又扎进肉里。
诏丘挣扎了一下,从仰躺变为狼狈半跪,艰难擡头,试图破过迷雾看齐榭最后一眼。
“我如今唯一喜欢,就只能祈你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