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榭在这样难以承受的晃动中踉跄了一下。
脚下传来异响,像极了长虫乍动,地层崩裂,他不敢用剑支身,怕一戳又是一条横贯山地的深渊,在剧烈的摇晃中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掩面重重咳了几声。
诏丘的身影一点一点下陷。
下一瞬,华柱冲天而上,直破九霄!
法阵金光万千悉数化为浮动的细碎光点笼罩在众人周身,方圆百里,是八卦位呈八兽象凝结成型,个个高大如山,从虚空腾跃而来,落地长啸奔腾而去带出如云尾迹,又在瞬间化成灵力融入阵界,呈虚象危守大阵。
金光太胜,骤然喷涌让人恍如失明,尽管如此,齐榭还是靠着直觉往前走。
灵力流动化为实质,撩动他的衣袂。
地层塌陷不平,闭目中,他不小心踩到什么就要重重跌下去,却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再次捉住了手腕。
诏丘将他拉过来护在怀里,掌心带着稀薄的血气温柔覆过眼睑,为他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炫目金光。
多少年流转于梦中的声音松冷如初,送来一声叹息。
“启阵了。”
齐榭伸出手要反抓过去,不小心碰到一条伤口,又堪堪悬停在空中。
壁界挡过山巅的寒风,磅礴的灵力扫过周身,带着极其温和的法术遗迹扑扫过来。
如丝灵气里竟然有一种十分熟悉的味道,以至于齐榭想要问什么,却愣怔了一瞬,垂眸看着脚下的一片地界。
他的手心落到半空,而诏丘的手微微挪开一寸,顺着眼下的一片温和明光,他看到一个圆盘似的金印缓缓流转,像是什么东西在游水,搅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那是阵中。
对于稳定又和煦的守生阵来说,这就是阵眼。
而他直立其上,作为外客,并没有被冷冷晾在一边,而是被涟漪荡出的灵气缠裹着,身上的细小血口都在慢慢愈合。
连诏丘都有一瞬恍惚。
这是……前一位阵主法术的遗迹。
几乎是意识到此事的同一瞬,严温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走上前来,想要说什么,反而重重眨了一下眼。
他以为,后山洞祠的七星容象阵就是师尊给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指尖不小心叩上壁界,同样带着细小伤口的掌心贴在壁界上。
几丝游曳的灵气愣怔一瞬,一路飘过来,融进了严温的掌心。
外人如同异物,只要阵主神智清楚,一丝一毫的靠近都无比明显,诏丘早知道严温的动作,擡眸凝望虚空良久,最终笑了一下。
“可以破阵了。”
云见山大怒:“诏长溟!”
如果他破了阵,自己多年处心积虑付诸东流,那他一直以来为诏丘呈送真相,都是为了什么?
诏丘已经紧紧握住了破魄剑,剑身在大阵映照之下泛着华丽的辉光。
云见山彻底崩溃,眼尾通红,表情狰狞恐怖,疯狂挣扎起来。
“你不明白!”
他的声音嘶哑,真心凝成或是多年伪装的端方全部消失殆尽,他想向前走几步,却不得不跪倒在地,字字泣血,如同困兽的嘶吼。
“你们都不明白!”
严温早决定了要去帮忙,困住云见山的人变成了同样满眼通红,一身白衣的女子。
但晏清就要困不住他了。
些微哽咽中,眼泪终于砸下来。
自从云见山过世后,晏清就再没有自己哭过,寥寥几次,也只是因为和十七瑜结契,悲意带出一点水渍。
她以为自己磨练到今日,心头早就是终年不见深土的一片寒霜,她以为自己对面前这个难言身份的人抱有恨意,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亲手结印,为云见山加了第二道禁制。
“师尊!”
晏清的声音都在抖。
“我求你看一看这个大阵……”
云见山现在满眼都是怒火,死死盯着阵中的诏丘和齐榭,使劲浑身解数要破解困缚,只当晏清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字句里都是疯狂:“闭嘴!”
晏清当然不听他的,第三道禁制继续落下来,将云见山快要破出的手再次勒回去,细线如割,已经划破了指节皮肤。
晏清闭了闭眼,鼓足勇气,“师尊!”
她的语气太痛太悲,抖得要命,以至于齐榭都在结印的半途扫过来一眼,脸上全是不忍。
“重质化魂阵,一直都在无常山上啊……”
云见山全然忘了自己从前是怎样对她,不顾法术对术主的反噬拼命挣扎,满身都是被勒束的痕迹,因为动得太猛,衣裳都被剌出细长的豁口,疼痛深入骨髓,他却能在这句话后冷笑出声,“不,那是师兄隐居十五年,亲手为师尊设下的守生阵,只为了等他们回……”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
因为有人指尖勾了勾,浑身的澄蓝细线松掉,轻易得就像是抖落了一身尘灰。
云见山哑然失声,惊得牙齿都在抖,猛烈的喘了几口气,满目猩红看向身边的褚阳。
他的师兄和他穿着同样的弟子白袍,玉佩被束得熨帖,穗子一直垂到大腿。
他满身清明,眉目端肃,如同被长风雕琢过的冰雪。
有的话褚阳难以说出口,只好让晏清替他说。
即便有人换过了身份,晏清也依然是云见山的弟子,是被云见山亲手养大的姑娘。
她最敬最重的,从来都是师尊云见山。
而后者几乎是木然的望着他们,看着自己的弟子亲自结印,唇瓣不断开合。
“师伯既然设下了困魂阵,那这周围百里就应该草木全枯!上山的弟子就应该死在这里……而不是让十七找到,还能带回山门……”
她每落下一道禁制,手指就晃一次,到最后,她的动作已经抖到完全控不住,修士的淡定和稳重消失殆尽,她一边施法一边滚下泪来,心口闷痛一片。
“无常山的守生阵,不是师伯的术法,就是当年的大阵遗迹……”
云见山愣住,古怪地扭动脖颈,还以为自己听见了天外来音。
而除了他面色诡异,没有人对褚阳的破禁有丝毫意外。
“师兄……”
如墨的眸子转过来。
想求证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云见山满眼愕然,惨白的面皮上涌上来一丝红晕,却并不是好征兆。
愣了好一会儿,连晏清都看不下去不得不撇开头,云见山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
为什么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明里暗里让诏丘知道一切,却要在这个时候走到另一个地方,对他露出这样悲悯的眼神?
铺天盖地的悚然心惊中,云见山连呼吸都忘了,“你原来真的在骗我?”
他的声音都在抖,明明是一句问话,语气却是笃定的。
褚阳不敢答这一句,往后退了几步,反而离大阵更近,“见山,你知道师尊……父亲他给你留下七星容象阵,究竟是想说什么吗?”
云见山眨眨眼,根本不想回答,他浑身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一身狼狈,只是惊惧呢喃。
“你骗我……”
褚阳知道,他等不到答案了。
漆黑的眼珠定在这张和故人极其相似的脸上,褚阳微微抿过唇,“见山,抱歉。”
褚阳此人,无论是对谁说这三个字,对方都会折寿,如果对着云见山,毫无疑问这个效果要翻番。
他一生道过歉的人实在寥寥可数,很难说是逼不得已还是故意为之。
但别人朝他投来的眼神再怎么惊惧怨恨,都不如云见山的绝望来得更加彻底,更加让人难以招架。
更何况,这是他相陪了多年的师弟。
是他亲手造成这样的结果,亲手将云见山推到这个地方,再任随他撞得头破血流。
一声凄然的长笑中,被凝望的人滚下泪来,而褚阳再也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决然转身。
他亲手揭露真相,送了师弟一场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