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剌割而下,高阔如山的风柱被划开一条巨大的伤口,如同在深厚的夜布之上割出通天路,剑光如同天光,森然破开混沌!
横剑一招,剑锋破阻的声音只是倏忽一瞬,阻隔消散,噗呲一声。
厚重如山墙的风柱消散的时候,齐榭持剑不动,唇瓣微张:“相一剑法,本就是双人可启。”
诏丘孑然而立,眼神淡漠,又含着悲悯。
“云师兄,你忘了?我是个剑修。”
鲜血顺着心口的裂痕缓缓淌出,洇红了纯白的弟子袍,和其上低调端雅的白昙纹。
云见山低头看过一眼,不知是忘了要做什么表情,还是不想做任何表情。
两柄长剑。
一柄没在心脏,一柄抵在脖颈。
诏丘的眼神掠过搭扣长剑的修长手指,冷飕飕擡眼:“解释一下?”
齐榭抽出长剑,从善如流:“弟子错了,回去敷药。”
其实认真来说,诏丘的伤势要更糟糕一点,他直面剑招,浑身都是深刻的伤口,却还能在听到这句话后点点头,含血的指尖在他喉结上某一条细得不能再细的伤口边抹了一下,“要说到做到。”
长剑的抽离让血液没了阻隔,殷红一片透过衣裳,渗了云见山大半胸膛。
他浑身惨红一片,却像是感受不到痛意,胸腔震动,带得肩颈都抖起来。
阵阵笑声传出去的时候,晏清倏然跑过来,两眼瞪大,泪光晕积,却看的是诏丘。
云见山的手缓缓回收,带出一片血色。
齐榭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早就收手了,怎么还会有长剑破布的声音!
天地寂静,被翻卷起来的沙石滚落了满山,只有细小的尘埃半停半落,将周遭都带得暗沉一片。
瞒是瞒不住的,长剑抽离身体的力道让诏丘被往前带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瞬僵硬,足够齐榭看出破绽。
后者满脸惊惧,单手掰着他的肩膀,终于看到了被某人刻意遮挡住的半截剑身,和腰腹的一片晕红。
齐榭的脸色惨白一片,攥着剑柄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嵌进肉里,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手都在发抖。
长剑被利落丢下,他的眼睑深垂,遮住了其中太过复杂深沉的目光。
诏丘托起他的下颔,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而不是腰腹:“别看了,是真的。”
微颤的手指向前探了一寸,诏丘又说:“别碰,有点痛。”
原来他还知道痛。
齐榭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瞪过去,又听见诏丘语气轻松,“放心,死不了。”
只不过那道温和的眸光转到云见山身上的时候,又变得奇异起来。
“云师兄,这一剑就当我赔你了。”
两人对望,似乎都不觉得自己负伤是件大事,尤其云见山,脖颈和心脏两道大伤,他的脸色已经接近死色,恐怕满脸的笑容也是快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于是轻松了些。
他看过来的眼神,几乎是带着欣赏的。
褚阳和严温的面色则完全糟糕到了极致。
他们两个是正常人,看到云见山和诏丘都半死不活还能欣然打太极,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能救还是要救,褚阳脸色铁青要走上前,严温却又擡剑拦住了他。
“你不准去!”
褚阳气结,但完全劝不了他,硬生生被拦在原地。
可能修士回光返照的时间要长一点,云见山的脸上涌出一抹红晕,像是血气倒灌,硬生生给他续了一口气。
其实他还借着“云屿”的躯壳,除了里子是另一个人的魂魄,其他的所有都和一个少年人别无二致,身形清瘦,腰背全部薄削一片,面庞微稚,和真正的云见山九成像。
血液顺着皮肤纹理淌下来,伤口狰狞恐怖。
他浑身上下都是一片病态的白色,沙石嵌在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伤口里,血色点缀,必定是很疼的,可他浑无所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溢出了近乎温和的眸光。
他在风里晃了一下,长发拂动,声音轻飘飘的。
“长溟,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他的眼珠定在虚空某一点,倏然动了一下,像是魔怔了。
没等到诏丘回答,他自言自语:“这是……我日日夜夜逃不脱的梦境。”
重质化魂阵,一为收敛亡魂,以强阵之力塑新生,二为积聚灵气,以世间至灵渡长生。
不老不死,求得正果。
修士毕生所求,也就是这些了。
恍惚间,云见山擡头看过一眼,似乎是隔着如山如海的墨黑云层,看见了略有憾处但终见天光的往事。
“我的父母,是死于妄念,死于不可求,死于他们想要的大道,我无话可说。”
他的眼神落回诏丘身上,盯着他不住流淌的腰腹鲜血,终于在这样的颜色中找到一点真实感。
“可是师尊不是,万掌门不是,你也不是。”
那日他站在结界外,因为晓得诏丘和严温已经入了阵,他留在阵外反而能多一重保障,于是绕界狂奔,走到了距离褚从正最近的地方。
掌门的衣袍要比弟子袍华丽得多,但太山派清冷的调调历经千年,没有奢靡的余地,褚从正那日的一身如雪长衣,也不过是在衣领和衣袖多缀了几片昙叶。
他极重仪容,绝不失礼于人前,所以即便被阵法反噬浑身动弹不得,也挺直了脊背,双眼半阖,乍一看只是入定。
云见山又问:“长溟,你知道阵法为何会反噬吗?”
他曾劝了自己很久,说大阵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大能所创,凶险一点,后世晚辈控不住一点很正常,修士修习的东西是可以增福益寿不错,但福祸相生,一个东西越好,那它也就越坏,稍不注意就会招致另一番全盘颠覆的结果,毫无侥幸可想。
否则修士千千万,怎么没见得个个修成正果,若不是自己本事不行,那就多折在这些地方了。
他日日夜夜自圆其说,几乎要解开这个结了,临了还是不得解脱。
就算阵法再厉害,年岁再久……那也是守生阵。
怎么就到了身魂俱消的境地?
褚阳总是说,他这个人太过执拗,认死理,也就诏丘这样缺德的能剑走偏锋拦一拦,其他人半点办法都没有。
所幸他执着的都是一些小事,剑招练不好或是给褚阳打下手时犯了小错,有时把自己冻一冻,有时把自己困一困,生个闷气或是几天不想吃饭,都不至于要命,褚阳就任随他自己去撞南墙,痛了也就回头了,到时候还有一个师兄可以给他补巴补巴伤口。
但他坐在掌门高位上,没有自罚没有自伤,只是执拗的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是事出有变,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
如果是必死的结局,几位长辈又是为何决然赴死?
他想不清楚就一直想,找不到想知道的就一直找,直到某一日终于有了结果。
那天他在闭关的地方打坐,又一次施法失败,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于是半途休止,但没有现世,而是瞒着所有人到了褚掌门生前最常待的一座冰雪洞窟。
几位尊长的魂魄被大阵吞噬,连残存的带灵足迹都找不到,骸骨被各自送往门派葬入山林,而几个晚辈不得不扛起大任,坐上了各自师尊坐上的位置。
他一直不愿意来这个地方,那日却像突然失心疯直奔后山,一踏入山洞就进了七星容象阵的结界,得知了所有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