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见山唤出长剑,却没让剑风伤到她分毫,只有她手背和小臂的两条细长伤口,是他不得已为之。
太山派弟子袍避水避脏,血珠甚至不会沾染上她的衣袍,昙纹还是那么干净,那么高洁无垢,像是西岭山的雪。
她双拳紧握,乌流匕掉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另一个人帮她说了:“今日之后,要怪要恨要杀,绝无二话。”
哪怕他是师尊。
晏清听得几乎想笑。
如果他是云屿,她自然会有资格和立场去替故人保护、教导,或是惩戒。
如果他是云见山,自己身为弟子,不会有什么念头要以下犯上去多嘴,就算担忧不解,言辞也是恭谨有分寸的。
但荒谬的是,荒谬到可笑的是,她以为的师尊遗孤,自己最放心不下又寄托惦念的师弟,实际上是另一个人借了一个壳子,瞒天过海,一直在她身边。
就在她日日可以看见的地方。
她日日看着这个人用着熟悉无比的身法,练着熟悉的剑招,甚至连饮食喜好都熟悉到了极致,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如果这个人是云屿,那么这些行径都合情合理,他不是自己想到的那位故人。
她该叫什么?
师弟?师尊?
她和面前此人相识日久,如同血亲,又阔别多年,如同生人,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相见,只好退了一步,意味不明又格外生疏的说了一句。
“不必了。”
她被骗了这么多年,哪还有讨要真相的资格。
可眼泪就是不由自主的砸下来。
褚阳似乎想说什么,但开不了口。
云见山亦然想说什么,但最终默然。
倒是诏丘瞧着风声暂时偃息,慢慢走上前。
他知道如此死结他一个外人无法帮忙作解,事到如今才站出来,希望不会讨人厌。
云见山的浅色眼珠微微转动,眼神就跟着瞥过来。
诏丘把晏清往一旁推,小姑娘却不太想动,诏丘只好眼神示意齐榭过来把她带走,这才安心和云见山说话。
一声叹息后,他突兀的开口:“明珠师姐还没有入轮回的时候,我在山壁采木,看到了一个光滑的截面。”
顿了顿,他补充,“很新。”
云见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就将长剑随手扎在地上,拨了一r/>
诏丘颔首微笑,“那如果我不说,你就会觉得高兴了吗?”
云见山就说:“也许吧。”
他的声音总是温和又清朗,眉目含笑,低语切切,像是晨起时映渡在白雪皑皑之上的一层浅薄初日。
总是让人忍不住跟着也松和下来。
这一句后,他擡头扫过一眼,似乎是想看一看这般日光是否会化雪,若是如此,今日修行可得小心,否则就会栽一个大跟头然后又被褚阳盯着抹药。却只看到乌云笼罩,天色倾压,像是隐隐翻滚的墨。
如此森寒,让他一身如雪的白昙弟子袍也暗淡下来,褪去了修士泠然立世的些微疏离,这个模样反而被蒙上往日残影。
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嘀咕出声,让他们动作快点,打完好各回各家。
但实际上,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诏丘的错觉。
可能是他们对视了太久,相逢的场面也不太合适,让寒暄都无从提起,云见山看了他一会儿,与一身温雅格格不入的淡漠眼神就落在那如雪白发上。
这是最直接,最醒目,能让他想起纠缠了诸多苦楚的往事的东西了。
阴风扫荡,衣袍猎猎,云见山却恍若未觉。
“长溟,当年的那个阵法,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问法提及前尘,虽则这是一桩无缘苦及晚辈的祸事,但因果轮转,他们都因此变了模样。
齐榭几乎是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头,被他拽到一边的晏清终于不再愣愣的,而是从虚空某点收回目光,无言阖眸。
严温自从困魂阵破就一直守在诏丘身边,相比云见山的现世,他其实更在意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或者换言之,他更在意,诏丘是不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往事扑涌猝不及防,有人重伤缠绵病榻,日日在无休止的噩梦和如摧疼痛里辗转,没人有心力,有勇气告诉他这些。
而今下晦暗如蒙,有些事情能不提及最好就不要再提及了。
无论是齐榭、严温,还是晏清,他们都一致默契地缄口不言,毕竟这关乎生死,是一道深深扎入心脏,用尽漫长余生也未必能释怀的伤疤。
被紧紧护在其中的诏丘却毫无自觉,轻描淡写,甚至是笑着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种生怕别人看不清楚的肯定。
“当然。”额间滑下一缕碎发,诏丘随意拨起,“重质化魂阵。”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天边适时滚来一道闷雷,雷声如震,顺着足底一直蔓延到心口。
严温忍了又忍,却还是听不下去,“师兄,别说了。”
诏丘脸上却显露出讶然,似乎是觉得很遗憾,又似乎是觉得他们谨慎过了头,反而生出一颗遭不起任何波折的脆弱心脏,匀长手指摩挲过下颔,眼神从云见山身前扫过,又回到严温身上,“这就受不了了?”
他似乎很想拍一拍师弟的肩,实际上也真的那么做了。
“如果我说,他还打算待会儿重启阵法,你又该怎么想?”
第二道惊雷乍起,不过这一次没有闷在云里,而是顺着乌云最底横贯而来,将天穹映成一片雪白。
在这样的亮光中,诏丘正好看到了严温同样惨白一片的面色。
他使劲摇了一下头,力道太大,牵扯出脖颈直到鬓边的一长条青筋:“不可能。”
他说的不可能,显然是想到了当年惨事,四位尊长都未能幸存其中的大阵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再次出现。
更何况十五年前,暗无尽头的那一夜之后,世上再也没有可以重启大阵的办法了。
别说书册全都消失不见,就算是他们亲眼所见,也没有办法复刻。
但诏丘的表情淡淡,细看甚至有点奇异,又是那种看稀奇的目光,不过相比之前,这道目光总算少了一点会让人不舒服的意味。
但也足够刺激严温了。
他的下颚绷得死紧,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面前这两个疯子吓的,脸色更加苍白,接近死色,“你们休想。”
重质化魂阵是现世少有的几个太古大阵,自创阵以来,历经千年,被数不胜数的修士觊觎,就是为了利用这世间罕见的强阵来达成心中所求。
但既然是千千万万人赴死都不见得有谁得偿所愿的阵法,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再现?
严温痛斥,破口大骂:“死一次还不够还要死第二次?脑子进水了就找堵墙撞上去放水,别在这里犯病!”
身为掌门,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严温的一言一行都必然要最规矩,身处高位注定了他会被诸多修士仰望,也就意味着他但凡行差踏错,一点小毛病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诸多修士诟病和嘲讽他的最佳借口,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端着。
这一句说是被气昏头,倒不如说是释放本性开始发疯,毕竟他乍然惊醒,发现自己身边都是一群疯子,自己举步维艰步步小心,却还是被带到如此境地,实在是很憋屈。
只可惜,某人的心态实在异于常人,诏丘甚至能笑吟吟的指过去:“骂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的主意。”
严温怒目环顾,锵然拔出不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