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跄爬起来,却只看见两个扑地的蓝色身影。
山风太大,带出了深厚的白雪,他站在荒山山顶,突然愣愣的发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
他将所有情绪掩下,没有去管冰冷尸骨上的一抹血痕,和虎口处深深的压印,只是带走奄奄一息的诏丘。
他将所有怨恨、遗憾、困惑、惊惧全部掩下,如同那日冬雪覆盖下的深土,即便发烂发臭,也绝不刨开看一眼。
因为他没有办法。
迟到十五年的钝痛终于在诏丘抓过来的一瞬间铺天盖地席卷。
严温吸进一口冷气,突然被呛出连天的咳嗽,阵阵痛入肺腑,他不得不蹲下去,用膝盖顶着胸骨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只是他越咳越抖,越抖越难受,头首深垂,却盲目的摸索到诏丘的手腕,几乎是下意识把他拉拽下来,两个人一起蹲着才算完。
诏丘一下又一下的为他顺着气,薄唇紧抿,不知道该说什么。
袍摆被牵扯得晃动,在冰冷的石砖上划过,严温盯着这一点,愣愣的握紧了手里的玉鉴。
灯芯弯折,触到蜡油,又在快要熄灭的时候茍延残喘出一点火光。
严温蹲着擡头望了一眼,嘴唇翕张,视线又慢吞吞转到诏丘身上,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他发现自己五指成爪,几乎要把诏丘勒得青筋暴起,又讷讷看他一眼。
“师兄,对不起。”
只这么一句话,却像打开了泄洪的堤坝。
抚压脊背的手指一顿,诏丘还没来得及回,严温又说,
“师兄,对不起。”
烛火微热,双眼被烫出了雾色,严温又猛烈咳了好几声,嗓音带着哽咽。
“我真的以为掌门之位该是你的。”
这句话就像小孩子在拼命自证,告诉别人不是他抢走了糖,他没打算要的。
他总是这样,一点小事都要解释,生怕什么人误会。
可是诏丘本就不在意。
停顿的手再次摩挲着,轻缓有节律,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我知道。”
“我更希望你能活着,这位置谁爱坐谁坐。”
“我知道。”
“我没动生兰阁,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诏丘双眼微阖,靠近他,用两手给他顺气,却顿了一下,似乎偏头也瞧过几步远石层上的先祖玉牌,良久回了一句轻声的,“是师兄对不起你。”
诏丘这一生,应该承载了很多人的仰望、期盼,却毫无疑问都辜负了。
他行走于上下两界,实在做过太多不靠谱、缺德的事情,以至于身边的人总是提心吊胆,满心惶恐。
他惹出太多烂摊子,连累了很多人。
长剑古朴,剑鞘低调内敛,像是缄默的故人。
严温看过手中的玉鉴,又看过了被诏丘放在地上的长剑,嘴唇张张合合,良久笑着苦叹一句:“我不知道怎么去想你和师尊……”
他坐着闻端坐过的位置,住在他住过的地方,又总是佯装无异的走过生兰阁。
他守着凌空山,听着小弟子一遍又一遍恭恭敬敬叫他掌门,时而觉得好笑,时而觉得悲哀。
却不晓得对于闻端,该不该爱恨。
如果爱,那么诏丘的死就是一个笑话。
如果恨,那他的多年求道,师徒情谊就是一个笑话。
他突然扑过来,双膝跪地,一掌将诏丘也拽得跪下来,满眼猩红,字字斟酌,字字犹豫,
“师兄,师尊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捁在双臂的手指掐得人发痛,诏丘不得不托着他才能让彼此都好受些,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严温抖了几下,又说:“师兄,对不起。”
他枯守凌空山的十五年,其实生出过怨怼。
他觉得诏丘这个人太不负责任,明明是亲传大弟子,却将这样的摊子扔给他这样脾性的人,实在没有远见。
又觉得他太冲动,如果当日他不曾去寻,是不是事情就会不一样,即便师尊还是逃不掉最坏的结果,好歹不是他一个人会在无边的绝望里一遍又一遍编织谎话。
他在满腔复杂里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茫茫然了好久,应该是做了一些糊涂事。
譬如他非要说闻端是创阵,非要掩盖师尊被反噬而死的结果,给世人留一个清白的遗影。
譬如他非要封禁不明山,不许其他小弟子拜会,连晏清也被闭关的假话隔绝在山外。
譬如他临摹故人的笔迹,写出大大小小的符篆,大发善心送出去,套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号。
他堆积往事,却又对回忆避而不见。他累积假象,到最后骗人骗己。
他说:“对不起。”
其实他没有那么好骗,晓得若要亡魂重归,必然要付出豁出生死的代价,但他任随齐榭奔走上下两界,在凌空山蜻蜓点水待过,又匆匆前往不明山。
他十五年不敢踏足此地,不敢去不明山。
在齐榭日复一日拼尽全力的时候,他心底其实是艳羡的,羡他能豁出一切,羡他能罔顾生死,羡他能循心而行。
可是他不能。
他被困在了这高座之上,只能以一己之力肩负门派存亡,悄悄替故人守着他曾在意的一切。
他深恨自己是掌门,又深谢自己是掌门,在奉公成仁的假象里也曾偏颇漏出一点心力,希望齐榭能替自己找回故人。
他卑劣又执拗,不敢言明地等待一场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