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让齐榭看出不对劲,否则他会更加难过的。
山门到生兰阁的路他走了无数遍,可能是雪太厚了,而他现在如同凡夫一个,跋涉起来深一脚浅一脚,似乎硌到了什么东西,每一步都痛到了心里。
他在半途停住喘了几口气,双手撑膝头也不回对严温说:“不用管我了。”
严温怎么可能放心得下,他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诏丘走一步他就走一步,走着走着眼睛就红了一片。
也幸亏现在夜深,巡守弟子都睡熟,天地苍茫一片只剩下他们两个,诏丘脸色再苍白,浑身惨败之气再让人看不下去,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生兰阁近在眼前,他匆匆从严温手里接过忘记裹好的披风,勉强遮盖了衣袍上的皱污,又把一切可能会让齐榭发现不对劲的血迹擦干净,手上的包扎白布扯掉,这才回头对严温说:“回去吧,我自己的孽我自己解。”
严温确实没再跟,但也没有退。
他比诏丘好一点,只从背后看还能维持一派掌门的威严端庄。
诏丘往前走了几步,惨白的手指压了一下披风毛边,眼神从微垂的眼尾扫过来,有一片潋滟的水光:“放心,不会死。”
严温颔首走了。
二层檐下的素面灯笼淌出昏黄烛光,将诏丘拾阶而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在拐角顿了一下,推开居室门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呼吸微屏,他擡眼望过去,却只看到一片空荡。
窗页被阖得很紧,被绊开几寸的屏风回归原位,法术遗迹也没有。所有争执的痕迹都被清扫干净,屋内整洁如初。
冷风是从背后灌过来的,他站在一片消绝人声的寂静中,突然有点慌。
但是他很快安慰自己,齐榭并不会一直待在这间居室,说不定就在隔壁。
他放轻了脚步,想着万一人已经睡熟了,自己一定不能吵到他。
脚步下意识迈得很大,他几步就定在隔间门口,却没有推门。
被用来划分归属的居室禁制散得干干净净。
视线所及只剩一把未扣的铁锁。
一路而来狂跳不止的心脏突然平静下来,只剩死寂。
他站在门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浑身血液凉尽。
冰冷的指尖蜷了一下,他连苦笑都做不出来,只是茫然。
诏丘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盯着门框出神,过了好久,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还是想进去看一眼。
吱呀一声。
门扇翕张,仅有的檐下灯火垂落出扁长的光带,而他就站在阴影的交界。门框竖直,虚影落地无声,像是被刀剑划开的裂缝,一直刺到他心口。
他想找的人,就站离门框几步远。
齐榭被突如其来的微光晃了一下眼睛,垂眼安安静静站着。
诏丘站在门框外,看着他,但不敢碰,因为这太像虚影了。
直到齐榭突然出声:“你都知道了?”
诏丘迟钝点头,想起来要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榭静立,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缓声呢喃了一句:“你会不高兴的。”
强拉亡魂归世如同胁迫,而诏丘最恨这个。
齐榭深邃的眼睛如同曜石,却蒙着一层无法言说的悲哀。
他声音大了一点:“对不起。”
这句之后他终于像是个活人了,身形微动带起地上浅淡的衣袍落影,似乎是想往后退。
但他没退成,有人疾步而来,困住了他。
准确来说,是抱住了他。
诏丘的怀抱还带着冬雪微化的湿意,白发冰凉,只有柔软的脸侧紧紧抵着齐榭的耳廓,一个温凉的东西贴上来,似乎是诏丘的唇瓣。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齐榭已经完全蒙了,他不知怎么办好,乱糟糟想了一堆,却只能想出把诏丘推开这一个办法。
诏丘却箍得更紧,下颔搁在齐榭肩窝里,声音微沉,听着却很委屈:“我以为你走了。”
齐榭茫然的遭受着这一切,突然想起来自己确实是要走的。
在争吵之后,严温来看过他之后,他就打算要走的。
他留在这里,并不是改变了主意,他只是......不放心。
交给谁都不放心,去哪里都不放心,怎样都不放心。
于是一边自嘲,一边在散去禁制的居室里站着,因为诏丘总要回来,他可以借着这个假象,听一听他的脚步声。
这样的声音他听过很多次,绝不会认错。
最开始总是带着紧张,因为那意味着诏丘要来考校自己,偶尔会心虚,因为他要掐着时间偷跑出去练剑,不过更多时候是欢喜的,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他做什么事都会觉得安心。
可是这样的声音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他费尽心力找回那人留存于世的痕迹,却发现自己的心念变味,变得不可言说,变得荒唐起来。
而他听过的脚步声,看惯的背影,都变成了可以揭露他满心痴妄的利刃,尽管他曾经茫然不知,将这种念头掩了十五年。
但只要那人来,甚至只是扫过来一眼,被强压下去的念头就会凶相毕露疯狂滋长,将他推成另一个模样。
他没有办法,将所有想要亲近的心思生生扭转也未能如愿,日日惊恐的看着原本的师徒之情变成大逆不道的心思。
很多时候明明这个人就在眼前,可是他越想越执拗,越挣扎越无法解脱,思念堆积,不求得偿,只想看他一眼。
于是他不能再看,不能再想,只有走了。
他以为看了之后就可以走,只是不要被他发现。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问:“师尊,你这是为什么?”
不是说了他们不是师徒?不是应该很讨厌他欺瞒这么久胁迫这么久?不是应该大骂他一顿然后将他赶出莫浮派吗?
他喃喃:“是因为愧疚吗?”
他不喜欢这样。
抱着他的人终于松开了手,齐榭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很不争气的觉得有点舍不得,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因为诏丘一定是清醒过来,觉得这个行径不妥当了。
环抱他脊背的双手移到肩侧,他们从密不可分到相隔一拳,还是很亲密,还是很容易让人心生痴妄,齐榭下定狠心要挣开,略高一点的身形在身前顿了顿,片刻后却径直俯下来。
微凉的指尖扣住后脑勺,另一只手挪到腰侧,唇瓣柔软,是诏丘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