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丘抹了一下嘴角,被蹭了一袖的血也毫不在意,被染得发红的掌心躺着一颗看起来毫无异样的珠子。
严温想走近,又不敢。
诏丘只是低着头,指尖不停拨弄珠子,连一丝灵力也不敢用,勉强冷静的面容逐渐出现裂痕,他有些焦躁的和这东西对峙良久,紧绷的脊背突然松垮下来,很无奈的勾了一下嘴角。
这个笑要多勉强有多勉强,只能用来骗自己,诏丘也确实打算骗自己,于是佯装如今一切都好,甚至刻意离远了一点,唤道:“阿榭......”
严温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些不忍。
灵奴能寻灵吸灵,是阵生物,如果与阵主结契,可以通晓物主的悲喜。
但他没用过这东西,几乎要忘了,若是灵奴受主命寻灵,被找到的那个人也藏不住任何大悲大喜。
更何况这些东西贴着他待了那么久。
诏丘怎么可能瞒得过。
灵奴毫无变化,如果不是它曾在半刻前化出原型,这几乎是一场完美的欺骗和隐瞒。
诏丘捂了一下心口,脸侧还留着一抹被刮开的血痕,如雪长睫深垂,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什么邪物,而是心中挚爱,“事到如今,你再骗我,我也迟早会知道的。”
尾音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诏丘撇开头闷闷咳了几声,又咳出一点血丝。
其实灵奴没有传音的功效,这一点或站或跪的人都很清楚,他们同时沉默着盯着那颗被血浸得发亮的红珠,想动不敢动。
诏丘阖眸吞咽了一下,尽量散去声音里的嘶哑,“阿榭,你也想成为我的遗憾吗?”
圆珠无风自动,倏然滚落到地上,摊成一团薄雾,不过不是他熟悉的墨色,而是红色的。
珠串中嵌着的余下十四颗红珠全部滚落下来,一团叠一团,散成大小一致,红得令人心惊的血雾。
诏丘犹豫了一下,惨白的指尖摁上其中一团血色,灵奴的困缚之力散去,他借着探魂术,终于看见了那一段被死死瞒下的往事。
严温说复生亡人如同逆天改命,更何况对于当时还不那么厉害的齐榭来说,要将人拉回来,就和一命换一命没有区别。
严温曾经那样决绝的将齐榭拖在密室里,都拦不住他破禁而出。
那天已经是他亡故第七日,按理来说,诏丘早就该走了,魂体已经浑噩到很难感知外界的变化,他竭尽感知之力,也只是看到一站一坐的两道人形,其中站着的那个说了几句话,坐着的严温竟然收了术法。
齐榭应该是说,自己会找到办法,不过要辛苦一点,耗费的时间恐怕也不短。
严温应该信了,因为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好骗,何况当时齐榭的面容太过镇定,如果是他自己去听,也会信的。
但是齐榭在撒谎。
将尸身留在不明山并不难,保存尸身也勉强算不难,齐榭说要下界历练,顺便寻找复生之法,于是拜别师门,只有极其特殊的时候会回凌空山一趟,告诉严温他还活着。
他看起来很忙,匆匆修行匆匆闭关匆匆出关,一下山就杳无音讯,不与门中任何弟子往来,除去在门派谱册上挂着一个名,几乎和莫浮派没有任何关联。
严温总在他回山的时候劝一劝,说哪怕要寻找术法,也没必要那么激进,齐榭收敛着一切表情,颔首回“好”。
其实他早就找到办法了。
对于无从知晓定魂办法的修士来说,合好魂肉双体入梦唤魂才是最难的,但对于齐榭不是。
他应该早就晓得了守阳术,于是瞒着严温回到不明山,对着静静躺着的那个人施了术法。
只是未能成功。
症结显而易见,魂体不愿。
因为被强留于世,诏丘能看见的东西比一般亡魂多一点,飘荡的时间也久一点,他最开始是躺着,视线内会出现一双手,并不探过来,只是松松搭在棺壁,看着也就比冰棺和暖一点。
魂体视物已然是亡魂的最大本事,修士再厉害也逆不过道法准则,他留在棺中,外界一切声响都听不见,天地过于寂静,很容易让人心慌。
齐榭的脸越来越模糊,他在棺前站了很久,诏丘的魂体则慢慢飘起来。
这并不是好事,因为身魂分离,说明有人再不愿,他也要走了。
而更糟糕的是,违背一般轮回规则的亡魂如果脱离肉身太久,会直接散掉。
可能是第一次从死人的视角去看外界,诏丘感觉自己轻飘飘悬在空中,因为越飘越高,渐渐只能看见棺前乌黑的发顶和一点衣袍的蓝色。
某一瞬,他终于要彻底消散,有人突然跪在棺前,磕了一个重重的头。
下一瞬,孑拔的身形跪直了,划破手掌,对地设下一个强阵。
那是一个灭生的法术,在现世的一瞬就裹住整个山居,澄金阵界耀眼夺目紧紧贴着地面,然后蠕动着,长出了数以万计的虚形幻手,指爪各个纤细漂亮,却像铁钉死死扎进皮肉,如怨鬼现世疯狂拉住了齐榭。
那是困魂阵。
创阵人是诏丘,阵主是齐榭。
再一瞬,齐榭的双膝被拉进地底,身魂共痛如同千刀万剐,他十指抓地,沙石深土将他娇养起来的皮肉剌抵出殷红鲜血。
灵奴阵生,但并不只有长年累月慢慢养出来这一个办法。
如果执念过甚,阵意承主意,越是汹涌的灵力外泄,疯狂的阵法越能生出凶戾的灵奴。
更何况这本就是灭生阵。
神魂被拉扯了大概一刻钟后,齐榭擡起头,脸上肌肤突然开始渗出血液,蜿蜒下坠,将他淹成一个血人,膝下的泥土瞬间成了淤积的紫红色,腥红的液体从他眼皮、脸颊、指尖、膝盖,从任何一块皮肤里渗出来。
灵力外泄到极致时是不需要伤口的,血液带出灵力,与阵法生出的一团浑黑雾气相溶,将墨色染成血色。
血灵奴裹住冰棺里安静阖眼的人形,渡过灵力,将他困在了里面,蔓延出去的阵法幻手突然拔到与山居等高,上压下扯,将魂体强行拽了回来。
因为被化了一道,神魂拉扯的痛楚给了齐榭,困魂阵和灵奴的捆缚之力却留给诏丘。
他被强行拉回冰棺,视线所及只剩苍茫的天穹夜色,再也看不见那个人。
灵力被灵奴强渡过来,明明是他的魂体,却因承了另一人的执念而被强困下来,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相抗衡,竟然一点痛意都没有。
一片虚白中,似乎有人开口:“师尊,对不起。”
一半用灵力护身,一半用阵意困魂,血色雾气倏然收束成豌豆大小的一点,咕噜噜滚在地上。
尽管他看不见听不见,但他就是知道,齐榭说了一句:“别看了。”
如果你真的对弟子还有一丝不忍,就请回来吧。
下一瞬,魂体的视物之力都被困魂阵和阵生灵奴封掉。
与他联系最强的一阵一人,一起出现在这座不明山,竟然是为了反控住他。
这是诏丘魂体归于沉眠前,看到的最后一眼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