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是因为这个。”
他含笑解释的时候,之前坠落地面的凝红符丸如同化水,呼啦一声四散蔓延,像是点入油面的火星骤然窜开,瞬间烫掉了山头硕大的一块表皮,将山顶最为平坦的地界直接烧成一片澄黄明亮的如燥荒原,火舌燎过来的时候,最边缘的虚火没有收住势直接窜到了晏清脚边。
这是一种法术,火只是虚火,就和阵法的壁罩是一个用处,是给法术划定一个具体的范围,拢住里面的人,吓退外面的人,只要不是什么灭生性凶的大阵,这样的幻象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但怪就怪在,这个法术是用来压制什么东西的。
晏清当然晓得这种东西,因为压制术法确实是除祟中很常用常见的一类法术,但像眼前这个法术这样铺张,一看就压了一大片的,她就没怎么用过了。
在她愣神的当口,怀里的十七瑜似乎哼唧了一下,睫毛微颤,有将醒的征兆,诏丘缓缓擡过两步,客客气气很有礼节地朝她做了一个虚请的手势:“走了,这个法术撑不了太久。”
诏丘的嗓音比较温和,除此以外还带有一丝松冷,会让人想起隆冬时候,房檐上慢慢滑坠又顺着雨链和铜铃淌下来簌簌堆叠的冬雪,倒是和他笑起来的模样特别相衬。
晏清下意识就又顺着他的话走了,犹犹豫豫转身,又听得诏丘补了一句:“不久后应该还能再来一趟。”
他的语气平缓无波澜,相比在心底做着什么未来的计划,倒更像是陈述事实,晏清的种种思量被那虚火一照,又被他几句话一搅和消失得干干净净,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只好一令一动。
因为她是被支着走的,无论是传送还是走路都算被动,等她一头雾水地反应过来此行真的毫无所获之后,忍不住回头看向诏丘。
她想问,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到时候她不带十七来了就自己来,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提前准备的。
诏丘的眼瞳浅如琉璃,却并没有如此清透直白的人心,将自己所思所想捂得严严实实。相较而言,他在窥探别人心思一途上很有天赋,看晏清一脸欲言又止,就弯了一下眼睛:“我们所见又和那些小弟子所说有出入,这下要你带路了,今日有事,我恐怕要叨扰太山派,是否方便?”
其实在某些方面,诏丘真的和自己的师尊云见山很像,虽然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容貌也不是同一挂,门中职务不同,修行经历相差不是十万八千里也能说十万里,但就这么恍然一瞥,晏清就是突然想到了云见山。
她又下意识点了头。
长到这么大,能次次让她听命且毫无驳词的人并不多,毕竟人性迥异,越到修士的上层就越是个性突出,谁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懒得改,更懒得为了别人改。
但细想也不对,因为诏丘对褚阳就不是对她的这个路数,要多气人有多气人,可见还是收敛了。
她直觉长溟师叔不太摸得透,干脆不摸,将脑子里有的没的都扫清。
如果没记错,太山派在山巅,而通云阶几千阶全靠两条腿生爬,诏丘估摸着自己现在没有佩剑,如果真的一路爬上去,他的老腿受不受得住先不说,登顶了真的还能有弟子醒着吗?
他有点愁,所幸晏清很体贴,因为佩着弟子牌无需在山脚刹停,径直穿过守山结界,将人送到了山顶。
多年不见,西岭山果然还是苍茫茫一片雪,一踩就是一个深坑,一走就是悉悉簌簌一阵响。
山风尤大,十七瑜的修为还不到可以长久避寒的地步,晏清要先回居室,但临行前很是细致的先问了一句:“长溟师叔是要找什么人吗?”
诏丘颔首:“不错。”
有一些问题不明不快,而他要找的人,位高权重资历老修为厚,这四个总要占一个。
晏清估摸着,他好歹是个客人,大老远而来,让人自己乱跑乱逛地找人未免待客不周,便想着将十七送回去,然后自己带着诏丘去寻。
结果他们甫一落地,立刻有眼尖的小弟子抓着灯笼就小跑过来,先是对着晏清一通见礼,然后微擡灯笼,瞅了诏丘一眼。
诏丘没觉得怪异,微微一笑岿然不动。
晏清就很想提醒。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诏丘的资历在自己之上,也在本任掌门之上,那就是很稀奇的贵客,虽则太山派和莫浮派交好,但诏丘实在闭关太久,还因为什么她不敢问的原因成了一头白发,即便这张脸再出挑再打眼,这些小弟子能不能一眼认出来,那还真的不好说。
然后就见那小弟子万分恭谨,提着灯笼唤了一声:“长溟长老。”
他顿了顿,更加恭谨的说了一句:“长老大驾,执毓仙师有请。”
这句话之后,可能是素白落昙花纹的灯面被风吹打,内里的烛火颤动一瞬,带得晏清的眼皮都跳了几下。
执毓仙师,正名曹婉,是她的师娘,已故云掌门的发妻,现任掌门的生身母亲。
晏清说曹婉归隐,这句话不错,因为曹婉确实避世不见人很多年,也就晏清和她交际深,可以带着十七瑜,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去她避世的地方以云见山亲传弟子的身份拜会,除此以外,少有其他人能见到曹婉的真容。
褚阳算一个,因为这一位在太山派的地位实在高,又和曹婉共事过,算是友人。
云屿算一个,这是亲子,不过可能是丧父之痛和丧夫之痛对于这两位打击太大,若是见面反而会牵连出往事,平白让人伤感,所以云屿反而不怎么见曹婉。
严温十多年来只一两次的偶尔拜访勉强也算数。
除此以外……就真的没了。
她并非太山派弟子,但嫁的却是太山派掌门人,因此即便归隐,也是在西岭山的某座山头寻了个十分偏僻的山洞布下结界,不掺和门中事,也不允外人叨扰。
太山派弟子本来称呼她为执毓前辈,但诏丘和她是同辈,所以这小弟子改了称呼,叫仙师。
这名字一出来的时候,晏清都是懵的。
一则,她即便要去见人,也会吩咐说我去见师娘了,无事不要来寻,这种唤法很罕见,晏清反应不过来。
二则,归隐……是真的归隐啊。
她愣愣的看过去,不晓得曹婉是怎么知道诏丘驾临,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和这一位相见,都要在原地生根了,诏丘朝她摆摆手:“回去了,十七还冷着。”
他的反应也是淡得要命,从头到尾接受良好,甚至在嘱咐完晏清之后还能笑着对引路小弟子道一声“那就劳烦带路”。
然后迤迤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