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闻端,他的师尊。
他看到阵中符文突然倒流,闻端似乎动了动,某一瞬他几乎就要站起来了,却蹙着眉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闻端擡起头的时候,满脸灰败。
是死相。
他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做的,反正他被拦腰拖离结界边缘的时候,赶过来的云见山狠狠砸了他一拳。
这一拳把他砸清醒了,诏丘像是找到了依仗,攥住云见山的五指几乎要把他抓出血痕:“云师兄,我没有灵力,我应该怎么做?”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阵中的三人同时吐出一口血,而闻端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却毫无生机地滚落到铺满冬雪的冰冷地面。
他从没见过闻端这样。
而随着深蓝身影扑地,一直被几人忽视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个子小小,手脚小小的东西。
两眼黝黑,睫毛深长,似乎还被洗涤过了,浑身干净又漂亮。
但是她的脖子上蔓延着虬结成条的一片黑色,手脚肿胀,脸颊发白。
那是尸筋,是洇水而死的亡灵,是鬼童。
是所有鬼物里面邪气最重的东西。
云见山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声音都在抖:“我知道这个阵……”就在诏丘和严温都死死望着他的时候,云见山喃喃道,“我父母就是死于这个阵啊……”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满眼慌乱,“我不知道怎么破。”
他强行镇定下来,手凉得像块冰,定定锁住诏丘,“反正他们不能待在里面,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们叫醒?”
诏丘愣了一下。
他现在正是毒性发作最凶的时候,是真的一点灵力都发挥不出来。
他漫无目的找了一圈,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带着剑。
极品灵剑与剑主结契,只要剑主一日不死,灵剑就会永远听从号令。
诏丘呼了好长一口颤抖的气:“好了,我有办法。”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大阵,若无阵主允许,他当然进不去。
漫天风雪里,他拔出了自己的本命剑,然后对着手掌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液成股滑落。
这把剑,是闻端给他铸造的剑,既然闻端是铸剑师,那多多少少会有一点他的气息,虽然这点气息完全不足以让他入阵,但是修士至阳的血液和这东西混在一起,可以吸引一个小家伙过来。
他的手掌贴着壁界,一直盯着那个鬼童,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
现在近看,更发现她的眼睛大得吓人,几乎占据了小脸的一半,瞳仁全黑,透露着近乎诡谲的天真茫然。
鬼物也能嗜灵,如果诏丘攻击她……
贴着壁界的手掌发力一拍,虽然毫无疑问没有灵力爆出,但是小鬼被吓得一抖,片刻后端正了微微歪着的头颅,倏然将嘴张到了常人无法达到的位置,后脑勺几乎贴着后颈,尖利如刀的牙齿咬下来的时候,诏丘被生拖了进去。
严温大呼一声“师兄”,攥住了他将要完全进入结界的指尖。
诏丘当然来不及骂他,他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好了,我想办法叫醒师尊他们,你要困住小鬼,不要伤了自己。”
阵界过大,他跑了好久,跑得腿都酸了,终于到了闻端跟前,滑跪下去的时候,他还能看到闻端翕张的眼缝。
诏丘拽着闻端的衣袖:“师尊,我是长溟。”
闻端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继续说话:“师尊,是弟子长溟。”
三色灵力因为他的话变淡了些,这是好征兆,说明闻端正在醒,灵力反噬没有那么强了。
他说:“师尊……”
铺天盖地的灵力突然汇聚成巨大的风涡,疯狂撕扯,百里内的杂石荒草都被吸卷过来,巨大的风浪瞬间刮破了他的脸和手掌。
远处严温大喊:“师兄!鬼童失控了!”
就在他被风暴刮得难以开口的时候,更近处的闻理动了动。
长剑掉在身边,诏丘来不及去抓,疯狂扑到闻理身边:“师叔,师叔!”
万丈天穹之上,一股巨大无形的力量从云霄呼啸而下,暴烈地砍在闻理身上,顷刻之间,蓝袍就被血洇透了。
闻理无法动弹,一张嘴就是一大口血,平日嘻嘻哈哈的笑容消失不见,他艰难开口:“师兄为了毁阵,和鬼童结了契……”他咽下一口血,眼中是不输万里风暴的熊熊怒火,“混账,又自作主张!”
他推不了诏丘,只能骂他:“给我滚出去!”
这是闻理第一次说这样的狠话,没等再说一句,眼眶已经红了一片。
诏丘连滚带爬的跑向阵眼。
他虽然师承闻端是个剑修,但符咒和阵法都勉强能看,怎么会不知道真正的阵主出事,布阵人没一个跑得掉的道理。
风涡越来越大,已经席卷了大半阵界,越往阵眼走越是寸步难行。
无数的石子刮到脸上,他擡袖艰难挪脚,浑身皮肤被割出细密深刻的伤口,疼痛如摧,他却浑然不觉。
他练过的器阵不多,晓得一种比借日月光辉还要更加厉害的法阵,就是以极品玉器启阵,以玉灵为绝手,上容最诡谲凶狠,也是最后一个法术。
自毁的法术。
他走一步被狂风刮得退一步,根本无力睁眼寻找方向,累得心神俱疲,猛地吐出一口血,反而走得轻松了些。
严温已经放弃了用灵力,死死掐住鬼童的脖子,却在擡头的一瞬间愕然睁大了双眼:“师兄!”
阵眼反而风平浪静,半透半朦的风暴在几步远疯狂旋吸,诏丘睁开眼睛定住脚,突然发现自己耳侧落下来一缕白发。
他破毒了。
也好。
擡掌猛的拍出几十计灵力,一股脑送到闻端体内,嘴里的血腥味甚至有点发苦。
他召剑刺地,用长剑的灵力挡住越缩越小的风涡。
“师尊……”
风割如刀,猎猎风声中,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鬼哭,凄厉到如同拿尖刀一下一下往脑仁里捅。
严温脱力半昏在地上,身上全是鬼手抓痕:“终于……死了。”
闻端缓缓睁开眼。
诏丘眼中迸发出强烈的生机,两眼亮得吓人,却在对视的一瞬愣住。
全身血液冲灌到头顶,又在倏然间凉透。
那是一双,黑到极致,没有眼白的凌厉双瞳。
诏丘有点怕了,“师尊……”
闻端甚至没有站起来,他跪着歪了歪头,露出一种纯真的表情,却在下一瞬拔出长剑,挥手下刺。
诏丘猛的往后一退,狂风没了阻碍,几乎是瞬息就吞到脚边,罡风猎猎将他刮到地上,他跪着去抢长剑。
双手握剑的一瞬,长剑认主,爆发出一声清引的剑鸣,闻端不再持剑自杀,而是缓缓从腹中抽出长剑,眨了一下眼,刺向跪在地上的诏丘。
那一瞬,风声如暴割裂耳膜,飞沙走石在俯身的闻端身后卷成了巨大的屏障。
诏丘双手死死握住剑刃,脖子上是成片暴起的青筋。
真的太痛了。
本命剑的威力,不会有人比他这个剑主更清楚。
锋薄的剑刃几乎瞬间剌破皮肉,鲜血疯狂顺着剑锋淌落,滴在诏丘的弟子服上。
他已经竭尽全力反握剑身,长剑割破皮肉手筋,甚至剜剐白骨的痛楚剧烈袭来,诏丘几乎喘不过气。
闻端面无表情,双眼是木然的一片黑,一点一点发着力。
血液洇入腰腹,烫得人浑身发抖,他觉得双眼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出声:“师尊,我是长溟……”
“师尊,是弟子长溟……”
好痛啊。
他想说,师尊,弟子是来带你走的。
漫无边际的灰暗里,飞沙走石都像是脱离了颜色。
诏丘在灵神□□俱毁的痛苦里睁开眼,突然想起了拜师那一天。
闻端高冠华服,站在掌门宝座前,手里拿着一柄宝剑。
拜师礼成,诏丘直跪于地,双手成奉,接下了那柄长剑。
那时他尚且年幼,完全无法驾驭此等灵剑,但他想,这是师尊所赠,无论如何,他要日日佩戴。
闻端让他为灵剑赐名,诏丘仰起头,深蓝华服微微曳动,眸光大胜如盛星子:“弟子想好了,此剑,就叫不阻!”
世事恒阻,人情繁杂,人命蜉蝣。
他说,纵有绝壁高山鬼哭长河,寒刀破空,荒石嶙峋,十八里恶敌在前,但有长剑在手!
万难不阻,死生不惧!
不阻,是闻端亲铸,是他的拜师礼。
诏丘突然不合时宜的想,他以前折腾如此,受过数不胜数大大小小的伤,有没有一个也像现在这么痛。
好痛啊。
他想,真的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在铺天盖地的绝望里闭上眼,紧绷的下颚滚落出一点水渍,牙关死死咬住,却终于松了死抵剑锋的手。
晋和十八年,隆冬。
不阻弑主,道半,然罪,尽断为数截,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