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头落地。
离魂之人塌陷的眼窟窿还是对着诏丘,却再也跨不过他最后退离的地界。
一把符纸从高空洒落,悬顶腾腾燃烧,火星叠开,聚成了烈火风涡,瞬间卷进十七八个人形,极其尖利凄惨的钝叫之后,他从其中一位倒地的男子身边捡起了一柄长剑。
寒刃见光,不死不休。
握住剑柄的手指瘦长凌厉,筋骨紧绷,从不迟疑,一剑一个,掉落的头颅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睑,就顶着血窟窿滚到他脚边。
齐榭面无表情踢开,挥剑再杀。
他的剑法,一大半,或是说最基础的部分,全部是诏丘亲自教授且盯着练的,诏丘清得不能再清,却看得他心尖一点一点凉透。
全部是杀招。
长路蜿蜒,长靴染血,他杀出一条由死不瞑目的头颅铺就成的血路,径直到了佟立远面前。
身后还有站在外侧,他来不及杀的离魂傀儡。
佟立远看他如看恶鬼,厌恶只多不少:“疯子。”
齐榭颔首:“你也是。”
若有掣肘,面前这个人杀起来也很费力气,齐榭没急着提剑,而是顿了一下,微微侧身回首,对着诏丘的位置,唇瓣翕动,说了一句什么。
银辉寒冷彻骨,诏丘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心悸里,看清他说的是,
“师尊,对不起。”
下一刻,长剑扬起,锋利剑刃划过手心,殷红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带出汹涌的灵力。
澄蓝光晕从他掌心疯狂逸出,铺成一道遮天蔽日的平面障界,界上是疯狂流转的符文,如同万顷波涛从九天直压而下,就停在离魂傀儡的头顶。
染血的长剑,则在佟立远颈侧。
灵力骤缩成长达一丈的虚形无羽长箭,千根万根,密密麻麻根根倒悬,在银白光辉的映射下反射出一大片明光,又如主人的心念,在箭尖凝成极致深刻极致华丽的澄蓝色,如同裹了同色浓墨的琉璃宝器。毫无遗漏地对准了每一个离魂傀儡的头顶,铺了一整个旷野,美得惊心动魄。
长剑擡起,虚箭刺出啸声。
就在箭尖几乎刺破头颅,扎穿傀儡的时候,两道剑风急急扫来。
极其清脆尖利的碎裂声。
虚箭被当空一扫,碎成漫天冰晶,纷纷扬扬坠落。
如同幻境的冰晶碎片中,一道青色灵力直掠而来,直接刺碎了齐榭手上的凡剑。
剑身断裂,锵然落地。
佟立修笑容微敛,浑不在意:“好吧。”
还是那把细尾阔面的乌骨扇,却并不来引风,它在脱手的一瞬直直破空,化为容器,召出了一把通身修长,纯银铸造的极品宝剑,剑柄上阴刻着铭文。
一大白。
他妖冶的面容在澄蓝光晕附近更是美得不像话,睫毛浓密,满眼不可陈说的遗憾和笑意。
佟立修的本命剑问世,佟立远一直在等这一刻,然而前者如他所愿,他却突然失去了兴趣,愣了一下,看着同样愕然的齐榭。
“你感受到了吗?”
齐榭的杀招被佟立修击溃,悬在傀儡人头顶的虚箭却是被另一个人击碎的。
他的声音冰冷,吐字清晰,却极尽恶毒:“他的剑意。”
死里逃生的傀儡被一剑斩回神智,他们没有眼睛,表达不了惊惧和痛苦,却在下一瞬间双手死死抱住头顶,颓然跪地,兀自吐出一口血。
诏丘还未收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意:“阿榭……”
却被一阵长长的,混杂的,几乎要钻入脑髓的怮哭打断了。
活下来的几个男子对天发出凄厉的尖叫,一张口却是一大口血。
他们都被拔掉了舌头,哭嚎嘶哑如钝剑,一声哀痛过一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佟立修向前行进的动作顿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走到佟立远面前:“阿远,好久不见。”
一个恢复清明的女子在地上打滚,沾了一身的泥土也毫不在意,明明哭不出什么,却挂着两行血泪,一路乱滚到佟立修脚边,青紫交错的双手沾满了泥垢,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腕,脑袋深垂,吐出一口血,然后说:“我想死……”
所有没死干净,没死成,跪在地上的,仰躺着的,匍匐在地满嘴碎石的,都在说着一句话。
“我想死……”
如果地上那些头颅也能说话,恐怕也是这个反应。
我想死……
佟立远不喜欢佟立修将眼神过多匀在别人身上,当然,也不要放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垂下眼,擡手抹了一下颈侧的血迹,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眼神偶尔瞥过地上翻滚如长虫,苦苦哀嚎的人,就不以为意的撇开眼。
地上的人还在闷痛着,身躯蜷缩,生不如死。
身后有衣料摩擦,絮絮簌簌,佟立修回头,果然见着诏丘。
诏长溟此人,皮相中上,皮肤过白,用于男子要么太过阴柔,要么太过凌冽。骨相却是绝佳,长眉整齐干净,眼距稍窄双眼偏长,尾端翘起一点,是个不甚标准的桃花眼,眉骨突出,眼窝深邃,鼻梁笔挺一划到底,薄皮一盖,漂亮得很罕见。
他踏着虚箭碎裂的余光而来,长腿每迈一步,脚下就是澄蓝的细碎光点,脸色苍白,毫无笑色,反而更贴近这张脸最真实的模样。
冰冷、睥睨,刻薄。
只是来人并没有将眼神放在他身上,而是定在齐榭的脸上,很突兀的,那样薄情的一张脸上,竟然露出了近乎温柔的眸光。
某一瞬,他几乎要说些什么了,却丢掉了手里的剑。
渗出的血滴落了一大半,在他苍白的指腹上留下浅淡蜿蜒的血痕,透着病色的指尖探来,似乎要碰到齐榭的脸,最后却顿在他的后颈上。
毫无征兆地,齐榭双腿一软,在昏睡符的效力下阖起了双眼。
佟立修叹了一口气:“将他好好带回去,也记得告诉晏清,照顾好小十七。”
佟立远厌恶和诏丘待在一起,在很远的地方神色沉郁地杵着。
难为佟立修这个时候也不忘了思念自己招惹的桃花,诏丘的话意味不明:“你不怕你师弟杀你?”
那人回:“都找到这里了,还怕什么?”
诏丘半跪在地,将仰躺的齐榭拢进怀里,看着将要擡脚的佟立修,突然问了一句:“佟立修,你可后悔?”
这句话,他之前也问过。
彼时泊顶大会已过,另有一个私榜在下界流传,因为并没有严苛的限制,是以所有修士都能上,佟立修也在其列。
只是好巧不巧,他即便登榜,也堪堪卡在诏丘下头,三天两头逮着这件事骚扰诏丘,弄得他烦不胜烦,最后直接传信问了一句:“如此小事都这么在意,干榜之战为何不去,若是你有本事打赢昔日五人,何愁不扬名?”
佟立修笑嘻嘻,说,因为不想去。
而今他站着,诏丘半跪,一俯一仰,如此容色被阴影笼罩,笑意不甚分明。
诏丘想,如果他们走了,这两个人恐怕真的会好好打一场吧。
佟立修悄声问:“你猜为什么我和佟立远闹了多年,依然毫无长进?”
诏丘浑身疲乏,不想和他拌嘴,乱回,声音低低的:“因为你们都榆木脑袋。”
不思悔改。
佟立修拎着他的佩剑一大白,甩开扇面,一摇一摆走远了:“对啊。”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有什么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