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2 / 2)

他自认这句话很真诚,对策也妥帖,但齐榭眼中闪过不可置信和别的什么东西,愣怔之后,反而说:“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诏丘问:“那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街上的人愈发少了,尽管这一声压得低,被长风一吹一扩,竟然有了些微回音。

清冽的音色从近处折转回来,温沉又带着点寂寥。

诏丘蓦然笑了一声。

倒不是回声多令人惊奇,只是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哄人,被哄的那个却迟迟不作声,若在以前,他可能就追上去了,甚至可能因此生起气来,但此刻却不然。

齐榭现在是经不起追问的。

他总是在某个时候沉默下来,将似乎想说的话咽下去,然后回一句不咸不淡的“没有”。

像是敷衍,又像逃避。

这样的时候太多,甚至愈发明显,以至于诏丘后知后觉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然将他和从前的小徒弟割裂开来,令换了一种办法哄着。

总是迂回的,点到即止,就像某人总是动不动闭嘴,他默认这是一种潜性的不想说,也就越来越不想逼他。

只是偶尔直白些,却得不到回应,心底多少会有点不太舒服。

于是他讪笑一声,企图揭过:“行馆到了。”

他如是说。

这家行馆生意不错,客间总是满的。

但他们拖拖拉拉,回来时已近半夜,没什么夜猫子在外面乱晃。

大门倒是开着,为他们行了方便,不至于推门而入还要惊扰他人。

诏丘还是走在前面,路过了沉暗的柜台,拾阶而上。

正月十五,月辉明耀,正好照到楼阶最底。

因为在琢磨东西,他擡步很慢,在月色被身后身形遮挡,而行馆外灯笼光映过来的某一刻,他想扶着身侧木扶手撑一撑,发现指尖被照得泛白。

于是他顿住脚,深蓝衣袍拖在阶沿,因他的动作微微拂动。

转过身时,他是笑着的,眉眼弯弯。

“忘了一件事。”

他从衣袖中随意摸出一颗棋子,丢到齐榭怀里,后者在踏入行馆之后就没动几步,于是两人一个在三阶之上,一个顿在扶手边沿,两两相望,阶影垂落,将他们划开。

他说:“你佟师伯给的,别弄丢了,若是和他关系要好,说不定以后可以凭这个东西去打秋风。”

这自然是无根无据的玩笑话,但齐榭伸手一拢的动作有些迟缓,似乎很不可置信。

温凉的棋子落在他手心,安安静静躺着的时候,他倏然擡眼望过来。

世人多说诏丘容貌出色,但依他看,还是齐榭好些。

齐榭眼窝深邃,鼻梁笔挺到底,唇色朱润,是精雕细琢才有的面容。

比他天生刻薄相要讨喜很多,如同沉璧,握久了,才能晓得其中温和。

因为秉着这样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如是模样,身外繁叠的因缘红尘,他承得住,也能放得下。

君子性中,沉而不惊。

就在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当口,久久静立的齐榭眨了一下眼,突然说:“师尊……”

诏丘微微垂首,低应了一声,却又听得他顿了顿。

棋子被反手握在掌心,他揖首道,“弟子明白了。”

再往上一些,某处居室传来“吱呀”一响,像是谁开门,调子被拉得很长。

两人都被惊了一道,同时望过去,正看见褚阳。

他肩膀处披着一件纯白的外衣,乍一看过去,又是曾经那副弟子模样。

他双手负后,低问:“怎么才回来?”

诏丘含混道:“难得出门,玩儿得久了些。”

半扭着上身不太舒服,诏丘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转身,慢吞吞往上走了几步,另有脚步声传来,齐榭在他身后一阶定住,简单揖了一道:“师伯,我去休息了。”

褚阳的目光留在他身上,道:“去吧。”又不动声色追了一会儿,等到关门的声响都消散了,他才回过神,盯着已经走到自己近处的诏丘,“你怎么惹人生气了?”

诏丘眨了眨眼,实在很想耍赖说没有,但论及前事,确实是自己嫌疑最大,只好摊开手:“我不知道。”

他盯着已然阖上的门扉,突然问了一句,半是玩笑话:“现在怎么办?”

褚阳没好气地皱着眉头,下颔朝那处一点,再朝他一点,言简意赅:“解铃还须系铃人。”

诏丘抿了一下唇,指节摸索着下颔,思索着这句话的落处,然则什么都没想出来,只好摇头。

褚阳叹了一口气,招手示意他跟过来,屈尊降贵为这位什么都不知道的公子哥推开门,直到将人彻底关在屋里了,才敢放声:“你究竟说了什么?”

诏丘回想了一下,很坦诚:“让他多去找佟立修。”怕褚阳多想,他还找补了一句,“找你也行。”

难得的,褚阳默了默,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剜了诏丘一眼:“你真的听不明白这话里的不对劲吗?”

听他这语气,好像站他面前的不是一位故友,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傻子似的,诏丘很认真的品咂,然则实诚道:“没有。”

褚阳问:“那是谁徒弟?”

诏丘答:“我的。”

褚阳耐着性子点头,双手抱臂:“那你总是把他往外推,是不想要了么?”

诏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自在的,因为没有什么需要避嫌的旁人,他信步走到茶案边,顺手捞了一只茶杯,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唇角才挨到茶水,听得这样一句问,懒洋洋喝茶的动作微顿,看过来的眼珠子清亮如琉璃。

他笑了一声:“是我的弟子不错,但我总有不在他身边的一日,多认些人又没有坏处。”

褚阳在他对面坐下来,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这不就是把他往外推?历练弟子再正常不过,但也不急于一时,你又不是要死了,上赶着托孤。”

诏丘喝完茶,颇为满意,临了搁置茶杯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又不着痕迹的落下,没滋没味扫了他一眼,无所谓道:“哦。”

褚阳一听就晓得,自己絮絮叨叨这么久,他一句话没过心,半气半怨,实在忍不住:“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诏丘反问:“我该知道什么?”

褚阳张了张嘴,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了,短叹一声,开口竟是一句骂:“不靠谱。”

“是是是。”诏丘被他骂习惯了,练出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但毕竟心里不大高兴,垂着指尖一抓,将他的茶壶顺到自己手里,“说完了?那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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