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丘听得奇怪:“我应该知道?”
最前面的姑娘,也是开窗的那位,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靠在窗沿,团扇掩住半张脸,不知是惊讶更多还是遗憾更多,“这是为你制的,仙师不晓得么?”
这家酒楼,从前是开在献鱼城。
它拔地而起,立于下界一个偏僻地方,却凭借着秘法,几乎是一夕之间就打响了名号。
外人说这是酒肆,说法不错,因为在移居嘉州城前,它确实多卖美酒,但这并不是店家的本意。
十多年前,诏丘在修真界崭露头角,一朝扬名,狠狠给莫浮派长了脸。
下界百姓有仰慕他风姿,但实则没见过他真容的,便作出一个戏本子,道尽了他拜入山门,勤修苦习,以及持剑动九州的前尘往事。
那个戏本子传得广,有人说小仙师仙资玉貌,一般戏子恐怕模仿不来。看客挑剔,尽管戏台上人多番打扮,也难以寻得能模仿他身形容貌哪怕一二的,是以这出戏,敢唱的人很多,唱得好的人寥寥可数,最珍贵的几台往往千金难求。
后来有人想了一个主意,摹了他在一场大比中的装扮,以莫浮派的梨花纹为饰,勾出栩栩如生的花形面罩,以贴合他的真容,以罩覆面,便看不清容貌,唱了一台大戏,看客流连往来,三日不绝。
又另有一人,言小仙师一身清明,必然大道通途,因为上界不重花里胡哨的东西,梨纹已然被用了,便另有人择定相似的梅花,但舍弃原型,以道法阴阳为形制,配料里多加了一味药材,喻记他和友人在嘉州的善事,承记一干前程光明的少年们的道心。
那做糕的人,是薛掌柜。
写戏本的人,是薛掌柜的夫君。
因为戏本多在献鱼城流传,自从薛美娘携夫君和父亲搬离,这戏也就断了,但这一款梅花糕的配方却被带来,成了酒楼招牌。
其实在这十五年的某些时候,因为一些故人故事,掌柜的也想重启戏台,但上界动荡,诏丘闭关未出,能有兴致看戏的人已然少了,偶有点名要这一出戏的,看后总是唏嘘长叹,觉得哀痛。
是以这戏本就彻底被封起来,除却酒楼几个最紧要的贵客,没人能看得。
这个贵客里,多是上界的修士,且有一大半认得诏丘,但后来相继隐居,陨没,再无踪迹。
是以渐渐没几个人记得,这家酒楼原本是以戏糕双绝闻名。
好在,如今是诏丘亲自来。
薛掌柜当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将白瓷盘往前推了推,十分期待:“仙师尝一尝吧。”
诏丘就撚起其中一块,放入口中。
糕点绵软,化了他一嘴的浅淡香气。
诏丘无声点点头。
好吃的。
薛掌柜眼中隐隐有泪光,涂着朱红唇脂的唇瓣抿起来,背过身用手帕飞快搽了眼角的一滴泪,又唤齐榭。
诏丘吞咽的动作顿了顿,余光瞥到齐榭挪动的衣袍,突然问了一句:“姑娘说的贵客,有哪些?”
薛掌柜绞紧了手帕,眸光半垂,沉思着,片刻后,她道:“佟掌门算一个,严掌门前些年来过一次,还有一位,没记错,是姓……”
几乎是同时,诏丘问:“云?”
薛掌柜点点头,她说:“在献鱼城时,戏本一出,这位就是常客,后来他不来了,过了几年,倒是一位容色和他九分相似的小公子常来,大概是腊月,家家置办东西,没空来吃酒,小店到了除夕也是要关门的,却又遇到那位小公子,单独给他做了一份梅花糕。”
诏丘点点头,眸光扫过了低头吃东西的齐榭。
原来如此。
当年带齐榭吃梅花糕的,原来是云见山。
这位倒是小气,若没记错,这糕点问世时,他还活蹦乱跳的,也不见他给自己带一份,倒是带着他徒弟吃得开心。
他撚了撚指腹间的糕点粉末,“多谢告知,如果没猜错,现在常来的那一位,应该就是云仙师的亲子。”
薛掌柜点点头:“除祟之时,我见过云仙师一面,后来他来吃东西,我们曾简单交谈两句,也就晓得了仙师的名号。至于那位小公子,他近些年才来小店,又极其避讳和生人交谈,总是孤零零来孤零零走,但我猜也是,长得那样像,做派和饮食喜好也像得很,可能是替父亲看一看这世间吧。”
诏丘问:“姑娘可知云仙师是怎么去世的,”他顿了顿,半调侃半遗憾道,“我闭关,外事一概不知,下界匆忙,更是来不及知晓其中细辛。”
薛掌柜道:“算是憾事,听说如今的云掌门,也就是仙师的独子,年幼体弱有早夭之兆,仙师为留住他性命,将他带在身边,闭关传功,连仙师发妻都见不到一面,如是护了差不多四五年,将小云掌门的性命彻底保住了,但仙师也修为殆尽,心力耗竭而死。”
虽说有交情,但云见山断然不会将这些事大肆宣扬,但若是下界人都晓得,可见当年他究竟折腾到了什么人尽皆知的地步。
诏丘擦干净手指:“多谢告知。”
薛掌柜自然不和他客气,看他吃了东西,心愿了了也就走了,倒是那边的佟立修从头到尾听热闹,临了来了一句:“长溟,你要走了?”
诏丘愣了一下:“不啊。”
糕还没吃完呢,他只是吃了晚膳又吃这些东西有点撑,歇一歇。
佟立修将扇叶一阖,两手相并,笑道:“那就好。关于你的戏本子,我可看了许多回,虽然倒背如流,但毕竟是见过你的,那些再厉害的角,想必也不如你。”
诏丘心感不妙,眼皮狠狠跳了三跳:“所以?”
“所以,”佟立修以一种颇为沉醉,颇为回味的神情攥着扇子,“我最喜欢泊顶大会上你那利飒一剑,戏本中最妙的簪花长剑舞知不知道?你能不能亲自为我舞一支?”
受不了了。
诏丘走到窗边,正好此时薛掌柜下了三层,正在二层旋阶转角处,他唤一声:“薛姑娘?”
掌柜的闻言,擡眼望过来。
诏丘问:“你家茶杯怎么卖?”
薛掌柜一头雾水,但还是答:“仙师喜欢?送你一套。”
诏丘摇摇头:“我不占你便宜,报价就好。”
薛掌柜就笑起来:“那仙师送我一张符吧。”
这个好办。
诏丘立刻说:“成交。”
他回到明间的桌案边,端起齐榭刚给他倒好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拿着空茶杯走到窗边。
他道:“佟立修。”
佟立修望过来,喜笑颜开:“这是答应啦?”
诏丘气急反笑:“你自己怎么不跳?”
空茶杯被他甩出虚影,直直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