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掌柜笑得愈发娇美。
但他们这边聊得火热,却另有一道视线灼灼而来,诏丘被盯得不太自在,擡眼便与一名男子对视。
诏丘心道,这莫不是把我当成他的假想敌了?可真是冤枉。
他为证清白,绝不示弱先挪眼,那位男子倒没冷眼相对,看他更像是琢磨、打量,恨不得把他每一块都细细掰开探看个清楚。
于是原本热络的氛围逐渐落下来,他们两个各自沉默的对着眼,诡异又莫名。
还是薛姑娘挑着眼梢轻咳了一声,眉目中有责备,细长如玉的手指虚掩唇角,问他:“看什么?”
那男子就僵硬的收了眼神,诏丘倒没说什么,只是半程中略过这位仙师身旁的蓝衣青年,后者刚抿了一口茶,唇色被茶水晕得润亮,便让这个好唇相有些打眼,唇角隐隐有下撇的迹象。
他这眼神收得不太有底气,被小公子若有若无扫了一眼,多年待客换得的圆融不惊竟然散得一干二净,背后发了一层冷汗。
是以他家夫人唤他,华服长衣的男子都没听到。
说来,他身量略高,但欠诏丘几寸,容色中上,五官并不出挑,但也没有短板,凑在一起是个尤其和善热络的面相,很有点福泽深厚的意味。
薛美娘再唤,脸上的笑都要绷不住了:“夫君?”
他慢半拍的应一声,薛掌柜道:“仙师请我们坐下。”
明间进深可观,容纳五人绰绰有余,算命的老爷子正好落座诏丘身侧,多年来因为自己这两份本事,他已然养成了藏话七分的习惯,见着诏丘,却忍不住多说:“多年未见,仙师可好?”
他话一出,一行人都顿了顿。
不为别的,就瞧他头上白发,谁也不敢往好了的想。
但这是个客套话,也是打心底的关切,可能说出来的时机不对,才显得略微尴尬,诏丘笑道:“若是有事,怎么有缘见到诸位。”
他眼眸眯起,唇角上扬,不动声色带过这一茬,“只是没想到,薛姑娘倒是支起了偌大家业……”他想到什么,忘了要客套,“我的粽子糖是不是还没上?”
薛掌柜差点没接住他折转的话头,赶紧招来跑堂小厮,将差点送到一层的粽子糖又送过来,油布包裹之外,另有一盘新的。
诏丘道:“何必客气。”
太多了吃不完。
老先生道:“仙师于我薛家有恩,这点吃食不算什么。”
当年之事,一半是职责所在,已然收了钱财,一半是情义所至,不必拿俗物衡量。
既然该给的一点没缺,诏丘怎好去占别人的便宜,擡眸给对座的齐榭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待会儿多留些结账银子。
但老爷子实精,这般微不可察的嘱咐已经无法瞒住他了,盖着简单布衫的小臂抖一抖,露出一双苍劲的手,虽然皮肤干枯生皱,但指节有力,骨骼修长,他乐呵呵的将粽子糖推近一些:“仙师如果觉得过意不去,拿它当喜糖吃就好。”
等这句话落地,薛掌柜脸上飞出两团红霞,很不好意思,她身侧的男子眸光柔和,朝她身边倾了倾身。
十多年前诏丘那番拒婚,误打误撞将薛家的家财抖搂出来,便有不少合龄男子打着爱慕的旗号来求娶,实则是看中了万贯家财背后的锦衣玉食风光无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爷子不愚笨,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已然决定将女儿留在家中养一辈子了,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截了胡。
说来,也是误会一场。
薛美娘整日待在家中,一是为了躲门外的媒婆,二是乐得清闲。
拜访的男子多是楚楚衣冠面容干净,但心底算盘全部哗啦作响,她天性通透,眼清目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是否有情,又是什么情,她一眼就看得出来,且从不辨错,早将这些人看透了,没一个是好货,是以她一个也没正经相见过。
某一日她午憩刚醒,想着求婚之人这时应该不至于饿狼扑食般紧咬她不放,便趁着日头不错,换上最低调的衣裳,戴着帷帽出门看自家的田庄。
最近一处田庄在某处青山脚下,风景尤美。
她正欣赏潺潺溪水,冷不丁被身后树枝里坠下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人衣衫一般,容貌完全比不过她曾瞧上的,且行迹鬼祟,屁股墩着地,手里还抓着几个果子,诚惶诚恐,看得她起怒。
虽然隔得颇远,这棵果树也是她家的。
于是不容人辩驳,她擡手将那人揍了一顿,男子不还手,被她打得扑倒在地,求饶道:“姑娘别打了,我不是……”
薛美娘平生最是孝顺,这是她父亲亲手种的树,讨她母亲欢心的,年幼时父亲还开玩笑戏弄她,说要将这棵树作她未来的嫁妆,这样才好夫妻和睦,恩爱一生。
一是气他小贼行径,不问主家就摘采,二是气他糟蹋了自家尊亲的情谊,那树枝瓜果都掉地上,看得她心疼砸泪。
于是她愤愤之下掏出手帕将他嘴堵上,警告他闭嘴,还踹了那人一脚,怨气冲天地跑了。
她回去就和父亲告状,两人又到原地一看,竟然在树杈子上面找到两串铜钱。
她是家中独女,千娇万爱,向来喜欢什么要什么,想学什么学什么,看着柔弱,其实会点三脚猫功夫,打人尤其痛。
被她揍过,少说三天下不了床,更何况爬树。
是以这必然是那男子之前留下的。
误会闹出来,她愧疚得睡不着,派了人去寻,就为道一声歉。
后来人找到了,不知怎的就成了她夫君。
诏丘听得津津有味,薛美娘脸红得要滴血,她半捂着脸,明明出嫁多年,此刻还是待嫁女儿的娇羞姿态,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父亲,你别说了。”
老爷子依旧乐呵呵的,最后颇为得意,称这是:“天赐良缘。”
诏丘附和他:“不错。”
这样说来,这桩亲事,还真是有一半归功于他,诏丘脸皮厚,也不客气了,当即揖礼:“那这些糖,我就收下了。”
他一开口,齐榭就很有眼色的拿走了桌案上束好的一包糖,妥帖收到广物囊中。
薛美娘朝身侧之人觑一眼,恢复了端持:“下界不同上界,不重亲缘,但想必遭逢大事,亦有祭礼一类,小店虽然卖酒食,但一些糕点做得还不错,不少修士路过此地,都会买几包带回去给门内未辟谷的小弟子打牙祭,仙师若是以后有需,派人下来知会一声,我们无有不应。”
她想得很周全,诏丘却说:“不必,经年恩情不过是小事一桩,怎能占便宜这么多次。”
又吃又拿,那还了得。
闻端昔日教导,恩怨立清,不可过多牵扯,上界叩问的是长生道,下界求的是安乐道,两者不同,若是强行纠葛,会乱道法。
修士抗打,但平头百姓本就是受他们庇护的,一动一静,一攻一守,若是正位颠倒,最先遭殃的往往是弱的那一方。
老爷子却说:“并不是。”
其实当年诏丘来前,他发妻已然染病多年,即便没有恶鬼上身,命数恐怕也将尽了。
后来他们匆匆大闹了一场,替他们驱除灾祸,诏丘确实走得快,提剑颇凶,但在他们赶走登徒子之前,却有一人与他同行,去看过了他发妻的病症。
将死之状,因为那位修士的援手,硬是多留世三年。
生死之重,千金无抵。
只可惜,他不晓得那名修士的名号。
但恩情是不会变的,虽不是诏丘亲给的命道,却也归结于他的善心。
所以他一直记着。
施者言微,受者言巨,并不是一句应尽之责那么简单。
二者给取不同,应以受之者为则,否则挟善求庇,源宿不衡,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