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丘就知道了。
既然他们能被放在一处,想必两家不是亲族也是世交。
小家伙的家族亡殁,那小姑娘想必也是如此,这才让两个孩子相依为命这么久。
本来就身世凄惨了,他还做出这种行径,诏丘在心里痛骂自己,站直身脚步一拐:“走了。”
小家伙犹豫了一下,跟过来,脸颊贴着他的衣摆,十指搅了一下:“可以牵我吗?”
诏丘道:“当然。”伸出三根手指将人拉住,严温跟过来:“那云师兄呢?”
诏丘反问:“看不出来?这是彻底不愿见我们了。”
他带着两个小崽子折道。
“随他去吧,不死就行。”
他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日日来送膳食,期盼什么时候那扇门能打开。
但是没有。
日复一日,云见山身处其中,除了还活着,其他的诏丘一概不知。
膳食总是定时摆在门口,又会在下一次有人来之前被推出空的碗碟。
诏丘不是没想过蹲守,在他开门的空隙里窥得来人,但终究觉得这个行径颇为可疑且很卑劣,也就打消了念头。
但除此以外,还有两个原因。
一则,小姑娘彻底不哭了,吃饭睡觉都乖得不得了,除此以外就是安分待在居室里等着严温诏丘在做事的间隙回来看她一眼。
而小家伙却变得不太安分,哄起来有点费时间。
这样说也不对,他只是变得有点黏人。
对于此事他不是很挑,谁有空就贴在谁身上,每每睡醒了睁眼,就像皇帝挑妃子似的在诏、严中找出一个中意的,表面上只是跟着,实在跟不了了就站在一旁等人空闲,实则将他们看得很紧。
诏丘一开始觉得他就是无聊找个伴儿,但后来细细琢磨,觉得没这么简单。
他父母亲眷亡故,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实在很怕他们也死去,又留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于是看他们就像是盯梢,一刻不肯停歇的注视着。
诏丘先意识到这个,心里疼惜,每每佯装不经意的从他面前晃过,又总是借着避让的名头将他挪到距离自己更近但很安全的位置。
所以到后来,小崽子跟着他多一点。
他年纪还小,遇事帮不了什么忙,总是在各个安置疫人的帐篷找一个视线宽广的位置,怀里揣着一本诏丘特意给他挑出来的书册,或蹲或坐的看。
他偶尔也玩泥巴,数蚂蚁,或是折树叶。下界生机胜过上界,春草拔尖,老树吐芽,树冠虽然没到最茂时候,也俨然能投下细密斑驳的树影。
小家伙总是被放在树下,树根虬结高高凸起,他坐在上面,会在收拾手上一堆碎叶的间隙擡起头扫一眼,看见其中一道蓝色的身影还在四处转,没有倒下,就继续埋头做自己的。
但其实照顾疫人并没有忙到无时无刻不能歇身的地步,也会有其他修士得空暇,见他可爱想要来逗,都被他忙不叠的躲开,很多时候,都是直接用跑的,钻到诏丘身后将自己藏得一丝不露。
于是诏丘又晓得,他怕生。
有一次,诏丘诸事完成,脱去面巾和手套,将自己收拾干净,确认身上没有疫血于是过来抱他。
跟着诸多修士吃清粥小菜难胖,他又在密室里或多或少被饿过,抱起来很轻,脸颊偏瘦,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下颔搁在诏丘肩上,一双眼睛就滴溜乱转。
那是一趟回程路,他将手吊着一晃一晃,看着心情不错。
但突然的,他直起身,朝某一处棚舍望了一眼。
诏丘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还从他口中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于是各自从他们名字里提了一个字出来,加上前缀,算是独称。
他问:“阿榭,怎么了?”
小家伙就朝棚舍最外面的一张病榻指了指。
后来诏丘觉得,齐榭可能是对病痛一类的事情格外敏感,像是因为经历过生离,于是对普通人避让不及的东西都有了执念,甚至生出类似于逐嗅的天赋来。
他指的地方,躺着诏丘认识的老妪,彼时她的症状已经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诏丘并非有意回避,但他确实很久都没见过老人家,看到她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他蹲下来,因为没有任何防护不能距离太近,只能等垂危的她自己提出自己临死前的最后一点要求。
自从云见山闭门之后,这些事是佟立修和他一起做,他已然有了经验。
可能是因为回光返照,老妪的声音大了很多,时隔多日,他终于能听清了。
她说:“小仙师,谢谢你全我夫君最后一愿。”
脑袋像是突然被拨弄了转轴,一个片段忽闪而过,诏丘恍然大悟,他来此的第二天,用镇痛符纸送走的老爷子原来是她的夫君。
然后老妪颤颤巍巍伸出手,递过来一个叠得不成样子的小乌龟。
那是一张符纸,上面朱砂纹路褪了一大半,应该是老爷子额上那张,因为没有用尽效力得以保留。
他们二者都是疫人,身上到处都是血,一般人沾染了会得疫,诏丘不能去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被放在她身侧,齐榭直勾勾盯着符纸乌龟,澄净的眼珠子忽闪过泪光。
然后一声满足的喟叹之后,她平静的去了,没说自己有什么遗愿,只是道谢。
诏丘下意识蒙住了齐榭的眼睛,突然不敢停留,抱着他转身就走。
夜色降临时,齐榭就发烧起来,浑身滚烫,嘴里时而冒出胡话,偶尔睁开眼睛还算清明,就直勾勾的盯着人,恨不能将他和严温盯出窟窿。
这种境况下,他自然不可能闲得慌再琢磨去打扰云见山的清净,但世间事接踵而至并没有规律可循。
等齐榭好不容易退烧,严温和诏丘疲惫的坐在床头时,突然听得某个小弟子来报,说各处帐篷出了事,疫状恶化,疫人都哭号起来,哀声萦绕整片疫点,凄惨难忍。
他们一夜未睡。
若是仔细算来,距离最初来嘉州城,已然接近一个月了。
没找出异变但实则有异的化骨病比百年前那场大祸更不堪细思,嘉州疫人诸多,撑不住先后离世的已经近乎一半。
他再也没有精力去照顾两个孩子,索性将他们放到居舍,严令不得出,于是齐榭又断断续续发了几场低烧。
整日奔波,不得停歇,相比身心劳钝满眼疲乏,更糟糕的是日益涣散和惶恐的人心。严温急得嘴上冒泡,三天两头背着旁人去拍云见山的门,照例没人应。
某一日,天降霏雨。
要说阻隔出行也谈不上,但天色墨黑一片,半压半擡。丝水黏连,无人不惴惴急行,生怕某一刻天公就翻了脸,泼洒出冰冷的大雨。
到此时,终于有异状冒出头。
云见山“闭关”一事人尽皆知,却未见得他得出什么结果,深藏屋内从未露面不说,音讯全无,苍蝇飞不进,风刮不进,如同死人。
若是良善一些的,会觉得他是否染上重症,或是修习不易,负了伤或遭遇反噬才至如此。若是略略想多、想歪一些,就很容易琢磨出不好的东西。
几乎每一日都有人染疫的当口,修士实难逃脱,意外频出,一是疲乏过甚,二是顾不上许多,防不胜防。
不知是哪个弟子焦躁,将所有怨气借此泄出去,一剑劈下去强破开了房门。
然后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诏丘闻讯而至,只看到满屋子看不懂的笔画,堆叠环绕,一片狼藉。
像是在破什么阵,又像是在画什么路图,因为屋内纸张有限,所有东西都被挤在一起,空白书册上是黑色的一团,实在没有空处了就又用红色笔墨再覆一层,乱七八糟,魔怔似的一笔又一笔。
某个角落里放着弟子昨日送来的膳食,门口是新的,都一口未动,内里的人不在,若是背着旁人走了,那便该是昨日的事。
不知怎的,诏丘被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汗毛竖起,整个人都是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