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一指自己乌青的眼圈,诏丘心虚的同时又觉得恍然,云见山一见面就看出他彻夜不睡,严温却没发现,原来是把自己也当夜枭了,见着同样憔悴的人只当照镜子。
但他其实不太明白,这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个“让人折寿”法。
直到他推开此地难得的一间四面封合,看起来就和一般居室别无二致的竹屋。
一进门,先是被一嗓子嗷呜哭声嚎得耳朵疼,听着像是小兽毫无休止的呜咽,可能哭久了,声音里有沙哑。
这是小姑娘。
诏丘远不到成亲的年纪,也对人事没什么兴趣,以至于年长些的师兄有的已经开始找道侣了,他对血脉延续一类的事依旧没什么概念,仅有的认知,也是从祖师爷留下的那些落灰的话本子里偶尔翻到的。
其中有一页,他勉强有印象,道“闻幼儿嚎哭,无止境也,不乏不休。”
于是他暂且定在门口,指着缩在被窝里的一团:“她是不是快累了?”
严温颇为遗憾的摇头:“才吃过早膳。”
诏丘问:“什么意思?”
严温说:“就是定点不哭,吃饱继续的意思。”
可能是没见识过真正的威力吧,诏丘先幸灾乐祸了一下,有些怜悯的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
然后他问:“另一个孩子呢?”
他记得那孩子的模样颇为清秀,看着怪招人喜欢的,他一向对长得漂亮的人很有耐心,说不定可以哄一哄。
然后严温朝床上一角一指。
因为小姑娘哭得声势浩大,且床榻边的木扶手有点高,一个小小的团子被挡在后面,诏丘没看见,此番走过去把人的小脸一掰,差点连人带被子扔出去。
他神色复杂的回过头,心道若不是严温是自己亲师弟,他真的要怀疑有人虐待小孩儿了。
严温很冤,顶着困死鬼的脸和他对望,诏丘没办法,想着先哄好小姑娘再说,谁料手才碰上她的背,哭号一下猛烈了几倍不止,严温被挡着看不见他做了什么,也自作主张的泼脏水:“师兄你别打她。”
诏丘气急攻心:“我没有!”
一个解决不成,诏丘想着另一个总不至于这么难哄,伸出手小心翼翼搂住他的腰,将人抄起松松一提。
小家伙从未阖眼,是以实际上已经困到泪花泛泛,眼瞳颜色极深,盯过来的时候眼睛干净得像澄明的湖水。
诏丘试着将人搂进怀里,等着他发作,却不想他立刻在自己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下颔一搁置,两手攀住他的脖颈紧紧一捁,睡了。
严温乍舌的同时觉得不公平,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其实他不必如此,小姑娘还在嚎,没见得他怀里的有什么反应,可见外音并非重点,诏丘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不敢动不敢走,佯装木桩子:“不知道啊?”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
被惊扰的幼童总是惴惴的,小家伙认床和倦鸟归林,且只归一贯的林是一个道理,并没有什么大碍,娇气一点而已。
只是家宅破灭,他惶惶然在地下困了许久,将诏丘当成了这个林。
旁人近不得,碰不得,包括严温。
同理,他知道怎么对付小姑娘了,立刻问:“云师兄回来了吗?”
门扉未阖,严温站在近处,微微侧头就可以看见外面,本要否定的,话出口一半硬生生折了一个弯,变成一个腔调怪异的“哎”。
然后是云见山走进来。
他看着面色不太好,是以第一时间竟然没注意到床上苦苦哀泣的小姑娘。
诏丘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但不好乱动,还是站着:“曹师姐如何?”
云见山道:“被送走了,去齐府。”
他话音落下的当口,诏丘怀里的小家伙蠕动了一下,诏丘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捂住他外侧的耳朵,又用下颔抵住他的发顶,试着用衣料堵住另一只,用眼神示意云见山不要说了。
云见山后知后觉,严温没有眼色,立刻扔摊子,往床上打扮娇俏但哭得像花猫的小姑娘一指:“云师兄,你家的,你哄。”
云见山默了一瞬,不知道是语塞还是真的在思考什么,但片刻后,他真的走到床榻前,伸出双手轻轻一捞。
可能是天赋使然,他抱孩子的模样要妥帖很多,看着竟然很熟稔,一手越过腋下,一手扶住小姑娘软乎乎的腰,甚至来得及匀出力气拍一拍她的背,只是脸上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神思复杂的表情。
他这个姿势严温怎么可能没试过,本想提醒一声,让他避开将来的音波攻击。
但小姑娘抽泣了几下,声音越来越小,歪着头伏在云见山肩上,婴儿肥被挤成一片。
然后睡了。
可能是不解,他抱着小姑娘转过身,向严温投来十分疑惑的一眼。
那一眼并没有恶意。
但并不妨碍严温一愣,低头开始默默收拾东西。
他委屈巴巴的:“两位师兄,我走了。”
云见山自然是下意识要留人哄人的,即便这只是一个泛酸味的小把戏,但诏丘不然,他笃定严温不会对他这个亲师兄怎么样,笑得幸灾乐祸,肩膀一抖一抖的。
平心而论,诏丘很多时候都惹人嫌,遇事混不吝,全靠自己还有点本事才压得住他接二连三的出格出套。
但这样说也不全面,除了手上的本事,诏丘还有一张脸。
凭着这样一张容色端绝的脸,大多时候就能消减别人的怒气了,简直是避灾利器,是以他每每惹出什么小的灾祸,尤其是惹到褚阳的时候,立刻赔笑,端出最柔和无伤的一面,见好就收,虽逃不过惩戒,却能逃脱九成的怨怼。
但万事总有那么一两成的例外,譬如现在。
严温本来都不委屈了,被他一揶揄弄出点恼怒来,耳根霎那红了一片,纯被气的,连带得语气也很不恭敬:“诏长溟,能不能别笑了。”
诏丘一愣,惊掉了下巴。
直呼其名,往往生气时才会有的行径,且诏丘是严温的师兄,唯一的师兄,这个称呼意味的怨愤还可以翻十几番,说实在的,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自然让他心头一慌,身子一歪就凑过去:“长洐我错了。”
严温不理人。
诏丘肃色,压下眼睑,眼珠上擡,扮可怜扮得炉火纯青:“长洐我再也不敢了。”
严温没忍住,笑哼一声破了功。
就在诏丘松了一口气的当口,有人来寻。
是个面生的小弟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他们在这里,尚未进门便是一顿喊,十分没顾忌:“见山师兄!见山师兄!”
自从云见山来此,佟立修的威信就被匀走了一半,所幸后者并不介意,还乐得分出重担,是以这里无形中立了一个新规,若有大事或是逢人亡故,谁近找谁。
这个谁,自然就是云、佟二人。
三人自然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顾不上延续这片刻的调笑,个个神色紧张:“怎么了?”
那小弟子一个箭步漂进来,在他们面前刹住,气喘吁吁却是两眼放光:“褚掌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