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立修单手将他带到一根木柱边靠着,问他:“你多久没睡了?”
诏丘琢磨了一下,伸出两根骨肉匀亭且白皙的手指。
佟立修一张漂亮的脸直接怼到面前,瑞凤眼即便是冷着也带有三分魅气,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嘲讽,反正不太像是佟立修惯有的语气,有人对他说:“你疯了?”
诏丘闭了闭眼,心道何止,我还有两道反噬没给你们说呢!
但他只当自己太困了,趁众人不知在商量什么的当口倚着木柱打了一个小盹,感觉眼睛不再干涩难忍就强行恢复了清明,也忘了自己是被拉过来干什么的,抻了抻有些发酸的右手道:“有谁方便跟我来一趟?”
佟立修向前一步:“我。”他有些疑惑,“你不需要休息吗?”
诏丘则是将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无所谓的低声咕哝了一句,因为困乏,眨眼的动作慢悠悠的:“习惯了。”
在正事面前,万般操劳都算不得什么。
他彻夜不睡研究出来的正事。
他站直身要走,半途脚麻了不得不停下,佟立修以为他是在逞强好心要伸手,另有一人低呼:“立修师兄你的衣服……”
诏丘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佟立修衣袍某处被刚才那位老人不知为何伸出的手指抓了一下,原本粗糙但还算干净的衣裳被这样的血迹一划便脏了,更何况曾有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碰到疫血,此为大忌。
佟立修本来就是个爱干净的性子,想必此番容忍不了,诏丘以为自己高低要等上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将这位少爷带回去,却不料他掀开自己衣裳里层翻看了好几遍,确认内里干净无污后便毫不在意的回绝了小弟子要去替他找干净衣裳的行径:“今早才换过,何必讲究?”
有人道:“早上也是疫血沾上了衣裳。”
佟立修却说:“这个没沾到皮肤就不妨事。”他回头问诏丘:“是不是很急,我们赶快走。”
诏丘便顾不上琢磨他此行怪异,原路返回,半程中佟立修恍若无事发生的问他:“是有什么要紧事?”
一些紧要的消息若不是传信符私令,便该是同行的心腹弟子转达。
诏丘眼眶发酸泛出一点泪花,胡乱伸手抹去才对他说:“私事,想让你拿个符篆。”
帐篷内有几张木桌,应该是为公事专辟出来的地方。
其他几张桌子都没人用,可能是物主忙于其他事宜来不及用,因此掀开帐布一看,只有诏丘桌上一片黄色最为扎眼。
佟立修面上露出错愕的神情,和云见山在齐府居室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他问:“这都是你画的?”
看他的表情,好像青天剑宗苛待他从来没有给他什么符篆似的,诏丘又打了一个哈欠:“是,高阶符篆,可压制疫病。”
不过也只是作用于染疫三日之内的疫人。
这半句他没说出来,但想必佟立修心如明镜,他也不再多嘴,这毕竟是个泼冷水的话,论谁也不想在这样的关头泄了丝毫的士气。
佟立修确实拿起几张符纸在手里查看,越看表情越怪异。
要晓得这可是高阶符,且是闻端掌门暂时没来得及教给他,他自个儿在祖师爷留下的一大摞话本子里面翻到了几张符道的私藏,将皱巴巴的纸捧着当宝似的练了好几个月,差点把正经功课耽搁了也才练到这个水平。
且因为精力时间有限,他统共画了十张出来,看着品相还行,具体效力如何就不知道了。
佟立修也是剑修不错,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志趣传出来,诏丘也就不晓得他能否瞧出什么不对劲,顿时有些紧张:“是哪里不对吗?”
人命关天,容不得他有半点马虎。
佟立修翻符的手一顿,似乎想露出个惊叹的表情,然硬生生收住了,望过来的眼神比第一回还要复杂:“莫浮派的符,你看不出差错我还有什么好乱指点的。”
他并不依言抽走几张拿去用,而是将这东西放下,指尖在上面点了点,眼神虚定在诏丘脸上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他问:“你知道化骨病吗长溟?”
诏丘腹诽,不要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传,虽然这是遂宁城的一桩惨事,可考的书册也大多在那里,但上一辈尊长的本事不是他们能随意置喙的,表面上这些东西归遂宁上界诸派,实际上他家喜好钻研药理毒术的闻理长老早八百年就将相关书册搞到手了。
但诏丘确实有点累,且看佟立修问话实在是很诚恳,并没有之前招蜂引蝶不务正业的气息,可见是认真问的,他便认真答:“知道。”
大事都是尊长在定夺,他们这些小辈再得信任,能知晓的东西也是有数的,且被层层择选过,涉及到更加秘辛的一类则大多被老一辈蒙在鼓里,但这不妨是一件好事。
诏丘猜他们知道的东西一样多,佟立修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对他说:“我们但尽人事。”
诏丘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佟立修道:“让你不要太拼命,适时蛰伏的意思。”
诏丘想不通这等事情面前有什么好蛰伏,也不太理解他的用意,“人命关天,这时候退什么?”
刚对他没那么避忌,这话又出现点不对的苗头,把他的形象打去另一个更深的深渊,诏丘微肃:“立修师兄是何意?”
门帘严丝合拢,密不透风,两人相对而站,各自都是一副复杂难以捉摸的神色,佟立修指尖轻扣,似乎想走近一些,诏丘看他脸色怪异,一个箭步冲上去,复问:“什么意思?”
佟立修眼神定定:“你知道我的意思。”
诏丘一愣,眼底划过一片茫然,微微垂首在原地转了一圈,一副想找什么但没找到的样子。
他抵住唇瓣闷闷一声咳,单拳紧握,再擡眼时,眼神就变得很不客气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他腮帮子咬得死紧,说不清是累了在强撑,还是纯粹被气的,佟立修却显然同样不能感他身受,也执拗的说:“你救不过来的。”
他抄起桌上的符纸,除却最宝贵的那十张,他手里捏着的有可作阵痛,可作愈伤,可作安魂的各种符咒,黄表纸上是样式标准,规格无差的朱砂笔迹,厚厚的好几叠。
佟立修像是想将他唤醒,神色暗藏焦灼:“即便你再厉害,孤军奋战又怎么抵得过千人万人的消耗,百年前擅长符道的修士不计其数,可遂宁和满城陨没有什么区别?”
诏丘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骇得双眼圆瞪,几乎要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我能救多少就救多少,这是我师门训诫。”
祖师曰“责”,师尊曰“悯”,生死当前,修士该有什么心性,简直无需多言。
佟立修却说:“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凡事只知道乱闯乱拼,你做事怎么从不计较后果?”
诏丘问:“什么后果?”
然不等佟立修回答,他感到胸腔鼻腔同时一热,两股血从鼻孔里流出,倏然滴落在他蓝色的弟子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