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窥了一眼,见到其中一个妇人脸颊凹陷,双目被溶出血液,其他地方被衣裳挡着看不清,但想必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吓得快要哭出来,一路奔到这里,果然寻到还未动身的褚阳。
他懂的不多,但看到诸多师兄一瞬之间忙得不可开交,便觉得自己该去找帮手,其他弟子虽好但都不及褚阳让人安心,也顾不上这里的事情有没有处理好,红着眼圈就来拉人了。
如他所言,这已经是发生了一会儿的事情,但褚阳却收到任何门主令,正觉奇怪时胸口一烫,是早应该休憩的曹门主给他一人传的信。
上面字迹连贯粗狂,急就而成,写的是:“云见山不得待在齐府,即刻出行,相助其他弟子。”
齐府疫人本就是他们从外面搬过来的一部分,严格说来齐府之外的疫人要多得多,褚阳勉强揣测曹门主行事的深意,将云见山和诏丘往外一推:“去外面,不要回来,更不要和这里的弟子见面。”
他不容置喙地说完这一通就要给他们解开结界,单手掐印的动作快得看不清,某一瞬还有些愣怔的云见山看着他拔地而起的鼻梁和被抿得泛白的嘴唇,视线移到跑去寻东西收敛地上尸首的小弟子,像是被天雷劈中似的狠狠颤了一下。
可能是夜风有点大,吹出一点朦胧的泪光来,云见山猛的拽住施法完毕的褚阳的手,被冷得牙齿打颤:“师兄,望云宗下界遂宁城中百余年前曾出现一种疫病,名为化骨,你记得吗?”
他鼻音有点重,一桩桩一件件乱事,竟然都和自己有牵扯,他累得很,忍不住咳了几声,声音又低又哑。
褚阳却停住了,然短短一瞬之后他给出了诏丘和云见山都意想不到的答案,他目光复杂,恍若怜悯:“我知道。”
遂宁城大疫,仔细说来是一百四十多年前的事情。
据少有的书册载录所言,那是一个修士无意之间研究出来的东西,说是疫病,实际更偏向于一种邪术。
它和红疮疫相似极了,凡有遭患,先是满身血色斑疮,不到七日则变成血肉溃烂的模样,若半月内不加救治,病症会透过肌肤渗入骨骼,将所有白骨脏腑都消磨干净,只留一滩血汪汪混着肤肉碎片的血水。
红疮疫源于病鼠,化骨源灶却更邪一些,是那名修士炼化诸多脏物和毒草提制出来的。
因为过于邪,过于毒,那名修士不幸沾染,并以自己为起点传到了当时的下界遂宁。
满城哀嚎,血流成河,肮涂蜿蜒都难以形容的一场灾祸,因为和术法沾染上关系,也需得术法去抑制,一般的药物见效甚微,最有用的一道方子也仅仅可以治好染疫三日以内的疫人。
但药方面世太晚,是以一月之后,遂宁城已然近乎无人了。
然则一桩疫病总是要结束的。
但化骨的结束要比一般的疫病可笑很多,可悲很多。
当时的医士医修都没有办法配得最终的解方,自身不沾染这东西都已经是勉力,于是到最后遂宁竟落得个空城的下场。
空城之后,化骨便结束了。
无人可染,无人可死,岂有再发的道理。
当时上界修士死的死,伤的伤,多是为救人而散尽修为的义士,却无法挽救这一场浩劫,仅剩的些许门人十多年后从避疫之处赶回来,在怆然废墟之上重建门派,都可谓元气大伤,,以至于再没有出现什么实力不俗的大派,在亘古的时间流沙里逐渐沉默下去。
后辈弟子有人将此祸编撰成册,告诫世人行事有界有度,凡涉性命更应慎之又慎,零零散散可助疗愈的方子也被一并写下来,多留于现在遂宁城的上界诸派。
这一场算是人祸,折损了不知多少天才弟子,后辈没什么人敢去再做这样的混账事,更是对遭祸惨死的前辈避之不及,这么些年来化骨病埋入尘底,自然也没什么人会对此等险事加以深究。
便是无策无根的一桩疫病了。
云见山竭力压低声音,攥着他衣袖的手指指节有些泛白,因为太过用力,捏拽衣料的地方透着血色,他素来的温和消失得一干二净,微微无措在眼底流转,他说:“我该怎么做师兄?”
褚阳答不出来。
他日以继夜翻阅古籍,也还是从闻理长老手里才得知了这个根由的细枝末节,可除此以外他毫无办法。
此事和云见山没有直接关系,却又在明里暗里和他纠缠不清,因为世上有万般选择可做,但有些东西是命定的,更改不得,也无从逃脱。
譬如出身,和已成定数的往事前尘。
结界打开,被阵法粼粼金光阻挡在外的夜色毫无征兆奔涌进来,诏丘没想到外面这么冷,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曹门主之令并非是不信云见山,而正是因为信他,才要将他支走,将知道最多真相的人和半知半解的其他弟子隔绝开,好过让他日复一日身处流言蜚语的漩涡。
这已然是一个长辈能为他做的所有了。
云见山走出去的动作有些迟疑,褚阳没有和两人道别的心力,匆匆说了一句:“师尊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这些事都不是你的错,尽力就好。”
尽力就好,见山。
然后被解开一道缝隙的结界倏然阖上,像是垂挂的帘帐向内拢起,相接的地方如同水纹相接又融在一起,眨眼间便恢复了没有丝毫裂痕的模样。
眼前一片漆黑,除却身后阵法的光辉,没有一丝天光倾泻下来,周遭寂静得吓人。
诏丘利索地支起一张明火符在前带路,跨过短短几层石阶向外走去。
除却齐府外,下界所有废弃的房宅都被收拾干净,郊外不少空处兴建了临时的竹棚,这些地方容纳着其他疫人。
被派出去照料其他疫人的弟子有八成,一时之间诏丘不知道该找谁,正在逡巡之间,有人快步而来,在深夜激起回声阵阵。
来人身着青色竹纹常服,手中提着一盏竖纵十六骨的素色灯笼,一路专注往前,连目光都不稀罕分给他们,却在他们面前定住脚。
眸清如水,神色淡淡,显得疏冷又淡漠。
诏丘不太确定,试探着出声:“佟立修?”
那人眨了眨眼,无端生出笑意,撚着灯笼提柄的修长手指动了动,朝他们偏一偏头:“还不动?是久未相见惊喜得不会走路了?”
便因为这句话,诏丘立刻送他一个白眼,但迈步向前的脚却无比实诚的定在了他面前,诏丘问:“你怎么在这里?”
佟立修将灯笼往后扯了一些,这样即便他在前带路,诏丘和云见山也可借到亮光,他先是挥挥手示意两人和他一起走,然后才答:“接你们啊!”
诏丘问:“曹门主说的?”
佟立修点头:“是,我来得这么快,开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