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呈粉色,布面很柔和应当是价值不菲,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松树,同色的流苏穗子被同样笨拙的针脚压在囊包底,用来连接两者的白玉珠晶莹润白,成色颇好。
那胖老板道,他家中兄长不幸,正是被擡上宣殊门的染疫百姓之一,他生性多疑多虑,哪怕是得了寒疾也总忧心忡忡,觉得一去不复返,怕一病不起自此殒命,每每小病闹大,总是伤身伤心到快难以挽回的境界才肯折转。
正因为他这个性子,家中妻女放心不下,便由他最小的女儿绣了这个香囊,道里面放的正是曹门主派发的药材,护身安魂,以此祈求他平安,让他有个念想和盼头。
云见山接过这东西时也多留了个心眼捏了捏,他也曾学过医术,跟随褚阳采药不少,知道药材捏起来应该是个什么手感,感知到确是碎碎硬硬之类的一堆也就放下心。
他若不说,有人道这个纹样是个舞刀弄剑不谙绣艺的男子做出来的他也信,没成想是幼女亲制,绣艺确实很糙,但胜在心意。
既然得了央求,捎这么个小物件本就是顺手的事情,云见山便一口应下来。
回到山中,他自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居所,而是绕路先去了后山。
那时距离宵禁也就一个时辰左右,许多弟子已经不在后山,只有少数几个面生的医修在院外熬药,见他穿着素衣而非弟子服,但认出这是太山派弟子也就不做阻拦。
他按照胖老板给的名号一路寻过去,找到那位兄长将香囊双手交予,这才脚步不停地来寻诏丘严温。
他有些埋怨道:“师兄你当时还想拦我。”
褚阳听他抱怨,自顾自喝茶,不咸不淡地辩驳:“近日多事,处处小心总是好的。”
他自是这个性子,其他人都习惯了,便不在意,只云见山添了一句:“我知道,我捏过,还用灵力简单查过,没有什么怪物件。”
褚阳就点点头。
云见山笑容未消,手指轻轻拍打着大腿,身体前倾对诏丘师兄弟道:“事情就是这样,无功无过,但也算了却疑迹一桩,日后再查,应该不需再在此地下心力。时辰有些晚了,你们快回去歇息。”因为心情颇好,他又接了一句,“今日不留客。”
这个小屋子,若他真留客诏丘还不敢待呢,便故作嫌弃:“我只喜欢一个人睡的。”
然后带着严温和他们道别。
几人亲近,没有旁人时鲜少顾及什么礼节,褚阳懒得站起来送他们,诏丘也懒得朝他们作揖,颔首了事,临行前替他们带上门,不忘打趣云见山一句:“云师兄,褚师兄说的不错,此事再怎么积德,也无关疫病的改善,若你对如此小事都能流连,真到了消疫之日,恐怕会心喜得找不到北,还是赶紧收拾心情,魂肃神清,奔着正事要紧。”
云见山真觉得他被惯坏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调侃褚阳不够现在已经要闹到他面前,也顾不上什么师兄弟仁义,闭着眼,手背朝外挥赶他:“去去去,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我门外,严格究来也算违宵禁,若有谁此时一嗓子将什么宣殊门弟子叫醒,他们一状告到莫浮派,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拿师门和师尊惩戒威胁他,可真是戳中了这对师兄弟的痛脚,诏丘一边往外走一边压着嗓子:“云师兄你变了!”
在门被彻底关上之前,些许灯光借着门缝洒落出来,在规整的石子地上铺成柔和的一片,光晕压着他和严温的袍摆,目送他们远去。
门后褚阳见不得他们胡闹互掐,声音传过来有些模糊:“今日一行,也就这件小事可做慰藉,他笑再久,明日总是要好的,长溟你别管他。”
诏丘头也不回地低应一声,拉着严温向两人的居舍跑去。
门扉被彻底关上。
月光浅薄,满地冷清,夜色铺盖而来,凉风拢过又绕过此处,顺着两间院落的空处将残留的笑声与青瓦白墙隔绝。
诏丘以为,归结于藏书楼中困顿和促膝长谈的松弛,今夜必定有一场好觉。
然他在床上辗转却久未成眠,睁眼是漆黑夜色,阖眼是白日里见过的书册,却无一能叫他有睡意。
蹑手蹑脚掀开门帘去看隔壁的严温,自家师弟缩在被褥里睡得很沉,那便不好打扰了。
拜师迄今近三年,日日练功苦修,每每倒头就睡,即便偶有松和也未曾有这般状况,没有前鉴,自然也就没有应对之策,他只好钻回被窝在脑子里数星星。
只可惜这个法子有些幼稚,他消化不来,糊里糊涂生出点困意是已然是寅时正刻。
正在他谢天谢地,以为自己终于能睡过去的时刻,门外传来一阵哒哒声。
那阵脚步声低微,应当是知道此刻还在憩时,不愿惊扰他人,鞋底踏地衣摆摇曳悉悉簌簌,不细听很难分辨。
但这声音又不是约等于无,来人恐怕不止一个,脚步声有些杂乱,虽然收敛着但绝没到悄无声息的地步,不需要放开识海便可捕捉,听起来并不鬼祟,只是快得有些异常。
他们距离此地越来越近,诏丘犹豫了一会儿,瘫在床上没动。
脚步声没在门前停留片刻,而是径直往前。
这一片居舍是被大部队划拨出来的特例,因为门派各处建筑安置的要求不一,占来占去,留到这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堪堪能修建三处面东朝西小院,和住所最多的院群隔着很远的距离。
门内弟子图省心,分别划了一个院子依次供给此行中唯三派的亲传,由北到南是青天剑宗,莫浮派,太山派。
听着他们走去的方位,正是朝着太山派的小院,诏丘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随意披上外衣就开始扒窗户。
此地修得规整,不仅内里布置一模一样,墙脚也是沿着一条线划出去的,在这里偷窥,诏丘只能看到三个模糊的青绿侧影守在门口,其中一人擡手轻叩门扉,低声说了句什么。
诏丘多留一心,早早开了神识,闭眼细听,便听得他说:“褚师兄,出事了。”
而后极短的时间内,褚阳和云见山匆匆拉开门随着他们走远。
此行为疫病,诸多门派自然是派医修前来为主,但这些个外门内门弟子都不是各家最紧要的修士,担不得此行之首。
嘉州城上界诸派能力出众的弟子不少,但天资卓绝且受尽心栽培的医修却实在寥寥。
诏丘虽然不太爱听自家闻理长老的唠叨,但他有一句话确实说得没错。
褚阳此子,天资绝非他类可比,即便是修行不勤,也自有灵性,枉论他志趣在此,昼夜修习。
归结于此,太山派将他派出来,确实极尽诚意。
但他厉害只是他自己的事,即便一干弟子以褚阳马首是瞻,但也不能过于废物,若是寻常事能处理便自行处理了,遇上大事才会真去叨扰这尊镇宅的新佛。
如此一来,诏丘立刻晓得恐怕出了了不得的变故。
他没犹豫,甚至在三人叩门时就做出了反应,飞速抓起披在身上的弟子外袍缠裹在身上,凭借着这些年起早贪黑的功力不需低头也能将自己捯饬得仪表堂堂,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这些人,直到注视着他们带着太山派两位师兄离开视线之外,确认自己此刻出去绝不会被发现行踪,这才收敛脚步声一路偷偷跟了过去。
而他居室之中,简单砍凿成的书桌之上放着一张纸条,那是他在穿衣服的空当从一方宽阔纸张上随手撕下来的。
若是上手摇醒严温,少不得要闹出点动静,且他这几日也颇为疲乏,诏丘不大忍心叫他随自己夜行,索性不告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人留在这里。
纸条边缘坑坑洼洼像是被狗啃过,上面被随意抹出几个骨力洞达的大字。
“外出片刻,勿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