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归结于此,落址其中的宗门多以明青入色,山水入衣,虽然门派诸多,弟子服不尽相同,但一眼望过去,总能找出点宏放自在的意境来。
逐渐逼近的队伍中有一大片青绿,为首的白衣便显得很扎眼。
他回严温:“恐怕真是太山派的弟子,只是不晓得是谁。”
其实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只是结果不定不好妄言。
他单手抵着严温的背将人推得往前一步,让他不必再对着这些人影琢磨,沿着廊道下楼,七拐八绕的走到大堂之中时,正好和迎面而来的褚阳撞个对脸。
人多的地方他还是很规矩的,带着严温给他们拜礼:“褚师兄,云师兄,诸位师弟。”
褚阳最长,自然站在队列最前受他们的礼,他微微颔首回礼,起身时视线不得不交错,诏丘和褚阳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四个大字。
真的是你!
太山派和莫浮派交好,这是一段佳话,然则作为莫浮派掌门亲传,诏丘对同为首席弟子褚阳可谓又爱又恨。
他们就像是两根棒槌,同性相斥,一见就打。
虽然此打非彼打,他们二人并没有真正交过手,彼此心里都不晓得对方是几斤几两,只是凑在一起时说话夹枪带棒,硌硬人了事,然则这并不妨碍对方的师尊稍一出手,探出他们各自的水平,于是乎这个名字就像是逐臭苍蝇,撵都撵不走。
闻端掌门不好比较,也无意借此道催促他上进,但门中还有个看起来颇为游手好闲不管诸事的闻理长老,看中了他天生擅医道的那一脉,隔三岔五就在诏丘耳边念叨褚阳天好地好,模样好礼教好,哪哪都好。
后面那两桩诏丘暂且公允的赞同一二,前面那桩却着实让人不爽。
他诏长溟各道均有涉猎,最差最没有天资的就是医道,往往一出手就是个把弟子半身不遂,若是下手轻些,也只是换来试验品小师弟呕着白沫趁清醒跑去向闻理求救。
此道不通于他最甚,按理说人如木板取长可避短,然闻理对他并不抱有谆谆之心,蔼蔼之意,往往逮着此道嘲笑他,弄得他好没面子!
一扬一抑,凡是此时,诏丘必然听到自家长老没完没了的感慨:“还是归一好啊!”
褚阳生于修道门派之中,上界和下界有所不同,满月之日便是赐字之日,褚掌门也即他爹为他挑挑拣拣选定表字,正是归一。
诏丘不服:“莫浮派近千弟子,适合医道的何止百数,难道没一个比他好么?”
可能是这一届弟子慧根未全开,修道时日尚短还没到大成的境地,又或是闻理觉得远香近臭,还真看上褚阳这个远在他派,无论他怎么挖墙脚都不会叛变的香饽饽,诏丘赌气问,他思忖一番竟然笑嘻嘻答:“还真是!”
诏丘气结,凡是遇上褚阳前来拜会,绝不和他谈论医道,且自顾小气的收束闻理教给他的伤寒杂病的简单药方,将往日即刻呈送的医书刻意拖延几日,心里以为这样能使他走点无足挂齿的弯路。
他一边为自己的机智窃喜,一边又觉自己狭隘可得唾弃,拧巴了些许时日,才晓得自己的这些伎俩早被看清,而他以为的报复如儿戏般幼稚,褚阳早好些年就知晓那些方子了。
某一日,心如明镜的褚阳拜会过闻理长老后再来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甩来一本医书。
虽然面上不太情愿,但他的动作轻轻的,被撂到诏丘手上的书虽然很旧,但边角平整,一看就是被悉心保护了许多年,褚阳有些不自在:“送你的。”
他耳根泛红,在诏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补了一句:“若想略修医道,这本书更适合你。”
可能是和诏丘吹胡子瞪眼过惯了,头一次明目张胆的示好,褚阳羞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话说完就背过身不理人。
等到诏丘悟透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捧着书就开始发呆。
那本医术,十分、尤其、极其的低阶!
都是医道中最基础的东西,有文字有图例,每隔几页,边角还附有一两句心得旁注,好不用心。
然而就是这个用心戳着了诏丘的肺管子,褚阳察觉到他半天不吱声,不欠兮兮的道谢,也不阴阳怪气的拒绝,有些不耐的回过头,就见他坐在那里,眼尾红红,眼眶红红,嘴唇下撇。
他立刻就被吓到了:“你别哭啊!”
诏丘反驳:“我没有。”
他确实没哭,不过看那模样也差不多了,褚阳不敢揭穿,有些局促的解释。
“我不是看不起你。”
诏丘将书贴在怀里,有点凶:“我知道!”
“我是想帮你来着。”
诏丘平白剜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拎不清。”
褚阳当时是十五岁的少年,正在抽高拔节的年纪,身量五尺已然有余,站在那里如小山一般,然就是这样的优越身形,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此刻看着竟有些和他完全不符的无措,也忘了自己平日是怎么对诏丘说话的,好声好气的问:“那你还要这本书吗?”
诏丘赌气似的:“要!”他揉了揉眼眶,红意更加明显,少年人的傲骨被这样一盯一揉消减了不止一半,他有些懊丧的又说,“但是我不学医术了。”
褚阳问:“为什么?”
诏丘看了一眼医书封皮,片刻后觉得烫眼睛,又塞回怀里用双手捂着:“及时止损,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此刻情绪舒缓许多,做了一个还算重要的决定,心中大石不见,顿感轻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丢人现眼了,想唬人但气势有些不足道:“不准说出去。”
褚阳又别别扭扭的转过身,恢复了那一贯看不惯他也不讨厌他的模样:“我可不喜好大嘴巴。”
这桩事发生在几月之前,诏丘虽得到他的保证,但年纪轻面皮薄,硬生生躲了他好几个月,褚阳颇为识趣,凡是不得不出行都远远避着他,是以两人当真几月没见。
此时四目相对,诏丘面上如常,脑中已经是一团浆糊,恨不得即刻狂风过境,将自己吹飞二里地。
往事不堪回首……
若是褚阳日后与他拌嘴想起此事作要挟,他堂堂男儿一身傲骨恐怕真要折在那里。
真是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