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丘只听见这三个字,剩下的不知是他没说,还是自己没听清怎的,他便侧耳向前走近一步,也忘了自己最初是打算能跑多远跑多远的问:“什么?”
褚阳清了清嗓子:“那也不必用手,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很有意思吗?”
诏丘往外走:“有意思。”
褚阳追着嘱咐:“把药抹了。”
本都要拉开屋门的手一顿,擡起一半的脚随之放了下去,他有些迷惑:“不是已经抹了吗?”
总不能因为纱布被弄脏了就要再抹一次吧?
褚阳没好气:“我说的是你手里那一瓶。”
他不说诏丘确然是忘了自己手里还有这个东西。
瓷瓶纯白,上面一个扁圆的木塞,整体线条流畅,不过四分之一巴掌大,大肚敞口胖胖憨憨的一个,怪好看的,他拿起药瓶:“这又是什么?”
褚阳一个医修,从他身上能找到各种药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个个都要在他身上用一遍?
他捏着瓶肚凑近一闻,疏淡泛冷的香气丝丝缕缕全部涌进鼻腔里。
褚阳又从药箱里拢出许多东西,见他不往外走了,就依次摆到被他整理好的茶案上,一边摆一边说:“除疤灵药,是药膏质地,绝不会生痛。”
诏丘闻药香的动作停下,将药膏拿开一点问他:“什么疤都可以祛?”
褚阳已经摆好了一干瓶瓶罐罐和不知名的药材,低头看着个中不同,闻言点点头:“是。”
诏丘想了想也不往门外走了,转而朝他走去,将药瓶拎着又折回他身边:“见骨的伤结成的疤也可以祛?”
褚阳听他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答:“是。”
修行之人,问剑切磋,或是遇上看不顺眼的仇家随时随地打斗一番很正常,挂彩落伤也是在所难免,褚阳研制去疤药许久了,诏丘手里这个用的是最新配方,他专门配好带过来就是为了给他用,见诏丘没动,以为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多年前,便解释。
“我早年配的效力确实一般,但那是我第一次配,所以祛疤不明显,这个是绝计不会的。”
诏丘点点头,又闻了闻,似乎很是喜欢这股冷淡的调调,然而他眼中的恍然只是一瞬,不等褚阳再和他细说用法和禁忌,诏丘便随手将药瓶放回了桌面。
他懒懒道:“不用。”
他这番回来只是为了还这个东西,任务完成便当真是要去净手了,但褚阳听见他这一句没头没尾没缘由的话顿感鬼火上冒,厉声道:“你又犯什么毛病?”
诏丘解释如是:“麻烦。”
褚阳看似耐着性子,实则手里一个细颈瓶子已经快被捏碎了,“疤痕放到身上好看么?”
诏丘糊弄点头:“好看。”
褚阳将手里的瓷瓶捏了又捏,终究是忍无可忍,冲着他满不在乎的背影气得脱口而出:“你给我滚回来。”
诏丘被这句话惊了一跳,缓缓回头的动作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意味。
褚掌门虽然脾性温和,行止有度,信奉“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准则,但褚阳显然不是外人,自然从小没被他父亲逼着学习礼制仪教。
即便是诏丘从前如何惹他生气,褚阳面上如何愤懑,也只是自己跑出去,秉着对他“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装瞎就罢了,绝不会将怨气撒到旁人身上,无谓刀剑相向,也无谓言语折辱,此番口不择言更是万万没有的。
所以翻覆过往多年的记忆,他能在这些缝隙里面找到关于褚阳如此失态的时候,只有两次。
屈指可数。
一次是为另一个人,只可惜过往久远,久远到他已经完全无法捕捉,只依稀记得他站在那人面前,高殿阔堂,寒风送往,剑拔弩张间,他双目喷火,然憋得脸红脖子粗,也只憋出这样一句话。
一次则是现在。
对着自己。
但诏丘晓得,这已经是很严重的后果。
虽然褚阳整天板着脸,又因为容貌的缘故显得不好接近,但基本的礼仪从没出过差错。
这下七窍生烟的模样,与其说是自己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戳中了他的痛脚,或是掀了他什么逆鳞,倒不如说痛惜来得更贴切。
但这样反而更加奇怪。
毕竟他不曾造过什么大孽,到了褚阳对他扼腕叹息,指鼻相骂的地步。
诏丘脸上的笑被他赤裸裸的眼神冻得有些挂不住,他讪讪着往后退了一步,企图避开这样灼人的眼神,然则被屏风支脚绊在原地,只好不尴不尬的杵着。
“师兄,何必动怒呢?”
褚阳终于放弃折腾茶案上多到难以估计的药材,肯腾出手替自己揉一揉太阳xue了,他闭目皱眉,一副死忍的模样,好不容易怒气平息了一点,看到诏丘干巴巴站在一边的身形又开始头痛,忍着发火的念头:“坐着!”
诏丘不敢忤他的意,单脚踏进坐垫和茶案的空隙里,莫名其妙又不敢开口地慢悠悠坐下了。
褚阳伸出两指,正正对着方才被诏丘搁置的药瓶,笃言厉色,不容辩驳:“抹。”
诏丘没有盘腿,而是屈膝坐着,膝盖骨被小腿一直折到接近肩膀的位置,看起来有些别扭和滑稽。
听他还要逼自己,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顺从心意,甚至因此将腿挪得离褚阳许远,死犟:“我不。”
褚阳喜欢皱眉,眼睑压眼珠,显得上下眼距偏窄,眼尾偏长,但现在他提着眉梢,冷冷看过来时眼睑收起,露出深色的眼瞳和鸭青的眼白,眼神直勾勾的,杵在诏丘面前,让两人颇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思。
凡是他俩有了磕绊,无不是以这样的沉默启场,倒不是说多爱让气氛冷着,只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不好一上来就骂人,只好各自掐紧了人中且闭好嘴,不失礼节的同时不要被气死就行。
诏丘为显气势绝不眨眼,瞪久了眼眶就有些发干,就在他犹豫自己该不该阖眸休战时,褚阳先行偃旗息鼓,泄了气似的:“你要怎么才肯涂?”
好稀奇。
褚师兄竟然第一个低头。
再拧着就太不明事理,放着给好的台阶不下是容易挨打的,诏丘从善如流,剖析了片刻自己不肯抹药的真正意图,无比诚恳道:“不是肯不肯的问题。只是保不齐我以后还要受伤,不如不去浪费这些药。”
若真要用,他怕这一瓶不太够,索性不管。
包着纱布的棒槌手被他举起来,最尖处抵着瓶身往前推,一直将这外敷药推到褚阳身前:“褚师兄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不如拿去义诊,也算物尽其用。”
说到底还是不愿意,褚阳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搭对就是梗着脖子不点头,举着药瓶子就问:“很烫手吗?”
诏丘无比实诚:“不啊。”他摇摇头,“只是觉得每日对着个疤痕涂来抹去,怪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