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了演得像,还是反穿,且塞了半截衣袖进那女子衣裳里,暴起时只顾拿剑,反而将这花花绿绿的东西一并套在了身上,他扒下衣裳怒而朝屋门口瞪一眼,自去追那男子了。
薛老伯见男子前脚抱头鼠窜,后脚便是诏丘提剑杀气腾腾急掠而去,便走出门问道:“几位不去相助吗?”
笑得稍微克制些的严温解释道:“无妨,此事我师兄一人足矣。”
云见山从怀里另掏出一张符纸:“将此物贴在任意一处,趋吉避凶,此后便没有这般烦扰。”
薛老伯双手接下,连连道谢。
但诏丘这边并不如他们三人预料的一帆风顺。
那人比他熟悉薛府和下界,专挑难走的羊肠小道逃窜,夜深无灯,饶是诏丘也不得不多加小心。
且他一路走,一路没骨气的求饶,嘴里大喊:“美人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诏丘便顾不上看脚下,气得红了眼大杀过去:“谁是美人?”
不知是那男子刻意为之还是真的没有眼力见,他便跑边改了称呼:“美人仙师!美人仙师!”
此时已经到了街道之上,献鱼城家家闭户的时候晚,夜市此刻堪堪布置好,一众摊贩站在自家摊子后面,有店面的掌柜就站在铺子门口,只看到一人生得贼眉鼠眼,东躲西藏地求饶,一道风掠过,一个身着莫浮派弟子服的低冠男子眉目中满是戾气,衣袂翩然衣摆纷飞地一路追赶。
街灯惺忪,那位莫浮弟子的面容一瞬便过,众人认不出这是谁,但看出是个好样貌,且看那被追的男子满口“美人、仙师”,心下顿时明白了大半。
然而他越是如此,诏丘越是怒不可遏。
那人恐怕晓得自己是个恶霸,也无比爱惜小命,在奔逃这桩事上耗费了大功夫,脚力了得,比之诏丘一类日日修行,勤练奔打的修士竟也不遑多让。诏丘本就被褚阳一行人耽搁了些时辰,此时再追一时间竟没追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为了躲藏,掀翻这家菜摊,又推倒那家钗环置案。
他年少行事,总是大费周章放肆无度,愈发恼怒,持着闻端给他铸造的佩剑,一路不收剑身,单手握着剑柄飞掠而去,虽然不至于和那个狂徒一般横冲直撞,但也委实没给别人行方便,添乱倒是有之。
等到一剑扫过,将那人胖揍一顿,单手提溜着往回走,任他“爷爷奶奶”地乱喊乱求饶,街上已然狼藉一片了。
于是乎他前脚回门,后脚便被闻理长老叫到跟前,言他下界行事欠妥,成了祸水。
那时他还不懂什么是成了祸水,直到他师尊亲审,拿了厚厚一摞状告书来向他兴问罪名,他才晓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混账事。
那街上百姓的损失,他勉强和那个登徒子平分罪责,已然赔付过钱财,也在那晚同褚阳云见山并严温三人收拾好了烂摊子。但如雪的道闻端掌门管教弟子不严来讨说法的状子里,夹了一封不伦不类的红色精锻面封纸,上面赫赫写着两个大字。
婚书!
其中言辞婉转,情真意切,道下界薛氏女感诏丘义胆英姿,声色引越,对他一见钟情,愿嫁他为妻。
还说愿以全部家财为送妆,入凌空山尊拜掌门长老,凡事皆从夫君主。她知修士和凡夫不同,寿数永也长也,不求一世相守,只求数载姻缘。
里面还夹了一张食指长的红色字条,是她私给诏丘的,读着像情诗。
昨夜朗月疏星,冠雅和光,恰如郎君面。
闻端至此大怒,一脚又把他踹下献鱼城,叫他和那位女子分说清楚。
若是无心招惹,便斩断这桃花,还得身心清净。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他便令诏丘不可辜负,择日完婚。
最后四个大字把诏丘吓得睡不着,连夜下界叩了薛家的大门。
当夜他说了什么外人不得知,而于他亲近的褚阳云见山一类,他又不肯细说。众人只晓得那夜是姑娘含羞带怯开了门,旋即跑回房哭了三天三夜,自此后再没说过思慕他的事。
这桩事的细辛自然不可为人道,但从诏丘再次回门,言明自己没有结契道侣之念,只一心追俯大道时,下界已然哗然沸腾了。
沿途行迹过于惹眼,明明是仗义执剑,却被添上了轻薄颜色,成了他的一桩风流韵事。“美人”此号多属女子,人言少忌,真真假假的传言里他就被定了性,便有人半体贴半玩笑的替他改了称呼,将这两字另嵌到他名号后头,成了一个俗称。
他虽年轻,但经此一役可见战力不俗天资不低,下界百姓早早为他加了“仙师”的尊号,浑名作“美人仙师”。
至于是祸水还是善水,便着实无从得知了。
不过毕竟是旧事,下界熙熙攘攘,尘烟缭绕中数十载光阴只如一瞬,这般趣事于尘世人只是过眼云烟,恐怕记得的、甚至是亲历此事的人都将这诸般遗忘得差不多了。褚阳记性要好一些,也因为当时确实装得像,背地里却笑得最狠,这种割裂般的真假面被他掩下,玩味淡掉,多多少少带出些愧疚来,便记忆得尤其深刻。
只是诏丘不知是觉得丢脸还是什么,尤其厌倦这个诨名,一行人也就只在私下揶揄他,并不与外人说。
至于齐榭和庄宛童……
他私心觉得这两人不算外人,稍稍漏了点口风,齐榭倒还好,不爱说话且事事不动声色,什么话到他耳朵里都是轻水涟漪,没晃成几个圈便已经化平。
但庄宛童不一样,人小恐怕不知分寸,若是说漏嘴,少不得要连累他受诏丘好几天的冷眼。
他便将庄宛童拉到身边,一派肃色半嘱咐半吓唬:“此事不可外传。”
庄宛童虽然跟着他已经有几年,但对他这副神色毫无抵抗之力,况且此事涉及到他的长溟师叔,实在不敢大意,狠狠在心底提点自己几句,双手捂住嘴连连点头。
诏丘正在此时走出来。
他新近沐浴完毕,一圈人里也不曾有女眷和外客,便只在雪白中衣之外单披了一件没有任何绣样和缀饰的蓝色外袍,长长的同色系带懒散垂到小腿位置,头发全部披散着,因为裹了一层水汽,显得整个人如冬日晨雾一般朦胧,长睫掩住大半眼瞳,脸颊苍白中泛着不易察觉的一丝倦色。
褚阳立刻皱起眉:“怎么洗个澡,把自己洗得病恹恹的?”
诏丘嘴角微微下撇,显出一股拒人的冷淡意味,他从某一处摸出一些零散玩意儿,都是他沐浴前脱下的,一件一件收拾好,最终捞起最下层的一长串红白珠串,在手上松松挽了几圈。
他见众人都盯着他,颇有些不自在,将手串藏进衣袖里,若无其事的略过他的发问:“在聊什么?”
褚阳下意识朝庄宛童看了一眼,没什么滋味地按了按因为久作一个姿势而有些凝滞的手指。
“哟。”
诏丘不明深意地低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一副全局在握的模样。毫不避讳也看着庄宛童。
后者有些心虚,被他这样一吓立刻缩到褚阳身后,绝计褚阳怎么微愠地拉他,也不肯出来了。
诏丘看破一切,偏不愿作有眼色的人,直截了当戏谑道:“在说我吧?”
他将一堆杂物全部放进衣袖里,只留了手串不时透过宽大的袖摆冒出点抢眼的红色,晃晃荡荡走过来坐下,漫不经心地说:“在背着我说什么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