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阳从善如流:“当然是学的你这位好师弟啊!”
诏丘又道:“不是说我,和阿榭有什么相干?”
褚阳淡定如斯,姿容巍巍:“劝大的没用,我便只能为老不尊,吓唬吓唬小的了。”
诏丘被气得说不出话,他便趁此火上浇油,伸手示意道:“选吧!”
面前除了药瓶纱布,还有一张纸,一看便晓得是要用来写药方的,诏丘心中怒赞他如今的无耻比自己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妥协朝他伸出手:“药膏,抹轻点儿。”
褚阳满意极了,用木棍抹了满满当当的乳白药膏涂上去,诏丘被冷得一颤就要缩回手,褚阳从下捏住他的虎口和指节让他逃不得:“别动!”
诏丘撇撇嘴,单手将茶杯捏着拿回来,又给庄宛童留了一杯新沏没喝过的,往他面前推了推,真的没再动。
等到敷完药包好纱布,他捏着被包成雪白一片的手掌暗自嫌弃,褚阳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以前不见得你这样讨厌喝药,怎么如今怕起来了?”
诏丘只道:“老了吃不得苦。”
“吃不得苦就不要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我懒得给你收拾烂摊子。”他嘴上虽抱怨着,然而实在深谙诏丘与别人缠斗会是什么德行,早早备好了衣物,依旧是蓝色,不过外层罩了一层极薄织蓝的月华锦,显得整件衣服素净外还颇为朗然逸然。
诏丘没想到这衣裳是这个式样,被他大力一塞逼得后退一步,还不忘了夸赞一句:“师兄你归隐后还是喜欢这样轻雅的款式,何不自己穿?”
褚阳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你也说了,我已然归隐。”他神色恢复如常,“别在这里多嘴多舌,沐浴更衣后我还有话问你。”
说到这个,诏丘有些不满:“我一夜未睡。”
褚阳浅叹一口气:“那你先睡,我等着你。”
诏丘又问:“我睡哪里?”
褚阳不曾和掌柜打过招呼,就已然在他房中,此番从这里出去定客间未免诡异,但要他做戏做全套,跑到行馆外佯装新客再进来一趟,少不得又要被褚阳挤兑多事,他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索性把难题留给师兄。
褚阳忘了这一茬,想了想道:“子游和宛童,你和我,可否?”
诏丘大惊失色:“师兄,我不愿和你睡。”
褚阳怒得双拳紧握:“我的意思是让你留在这里休憩!”他将随身的药箱放到床脚,“天再亮些我自去定房,谁稀罕和你凑合。”
诏丘搂着衣裳:“床上不是还有一个小姑娘么?”
褚阳理所当然朝外屋某处一指:“所以你就去靠那个美人榻。”
美人榻,自然是睡美人。
诏丘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忍无可忍道:“你住嘴!”
褚阳原本沉肃的面容不晓得想起什么,强忍不住似的噗呲笑了一声,然立刻收敛住做出更加严肃的面容,佯作愠怒:“我并非此意,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才会如此。”
讨公道不成反被说教一番,诏丘如今是听不得美人这两字,一听就头脑发昏,躲瘟神似的躲走了。
庄宛童见他师父双手负后一派正色,眉间皱纹越积越深,却不像是真怒,而更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不由得心生疑惑:“师父,这两个字是有什么忌讳吗?长溟师叔似乎很讨厌这个称呼。”
褚阳将手放在他的头上,想了想实在是忍不住,背过身趁两人不注意再次嘲笑一番才回过身解释道:“这是他的诨名。”
名门正派的亲传弟子往往是上界的心脉所系,也是下界最胜的谈资,因为事事受尽偏爱,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得八方荒火绵延不绝的逸散,是以每当弟子下界历练,碰上些许有趣的轶事,保不齐在下界流传一圈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们这一代的趣事大多发生在十多二十年前,为后辈不知,庄宛童和齐榭都不知道实属正常。
诏丘这个诨名的由头,与其说是美谈,不如说是笑料,虽说代际之间或许消息滞涩,但下界仍有记得此事的人犹未可知。
晋和十六年,诏丘拜入师门应是第四年,虽还未至及冠年岁,但闻端掌门对弟子管教从未松懈,以历练为由头,将他打发到下界献鱼城处理一桩怪事。
献鱼城自然是莫浮派辖下的地界,诏丘听从师命,临行前还带上自己的师弟严温。
要说那件怪事,确然是怪,但要论险,比闻端亲领他们见识过的却远远不足,是以两个年岁尚轻的弟子摸透其中关理,轻而易举的将事情办好便告辞了那户下界人家。
难得下界一趟,诏丘秉着“来都来了”的想法誓要游逛一番,彼时严温不过十三岁,拜入师门堪堪两年,做弟子做师弟都堪堪熟稔的年纪,一味的追着自己的师兄跑,被他师兄忽悠得忘了妄自延期有违门规,是会被掌门,也即他们二人的师尊所责罚的事情,天真无畏的跟着诏丘上蹿下跳。
两人清晨拜别托事主家,便上了献鱼城中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寻了个看起来颇为阔气的酒肆,一上来就要点美酒和小曲。
戏子施施然登场,美酒也被温好端上来,诏丘朝不太自在的严温手里塞了一块看起来最完整漂亮的梅花糕,擡手悠哉游哉斟了一杯温酒,然美酒没入喉,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横空夺了去,诏丘不知是谁这样蛮横无理地扫兴,当即从手边抓起佩剑,剑身未出鞘便急急打出去,被另一只干净漂亮的手格挡在半空。
那人身着白色长衣,里层被收拾得整洁熨帖,最外是一件直襟白袍,衣襟边沿和袖口都绣着醒目但很低调的白昙花纹,一张脸被雕琢得俊秀无暇,笑时一双标志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缝,更添一身晴明,如玉温润,如月朗然。
他五指虚张,直抵到诏丘胸前,笑道:“长溟长洐,是我们!”
严温已经吃了半块梅花糕,雪白的糕点粉末沾在唇边,他听人唤自己,急急用手帕擦拭嘴角,然后起身回头,等他发现身后是何人,不由得惊喜出声:“见山兄!”
云见山笑着点点头算是答应,他松了抵着诏丘的手,诏丘也放下拿来格挡的剑,为他们腾出些位置:“两位师兄请坐。”
云见山坐得很坦然,但另一人闻言只是慢吞吞地挪动脚步,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方才从诏丘手里抢过来的酒杯,似在端详又像思考。
和云见山相比,这人看着要威严许多,虽着同样花色款式的衣袍,束着同样的长利的马尾,却是截然不同的冷然肃然,眉目锋利眼窝深邃,笔直的鼻梁裁削到底,不知是不是因为比所有人都要高上两三分,仰视更显容色倨然,随手放下佩剑的姿势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意味。
他干脆利落坐下来,转了转酒杯:“这是什么酒,我看了半天看不出来。”
诏丘笑容玩味:“褚师兄你不善此道,想想如今是何时令,便是什么酒咯。”
褚阳剜他一眼:“打什么哑谜,究竟是什么酒?”
他不好开玩笑,说话也颇为较真,失之有趣,诏丘撇撇嘴对他说:“春末夏初,自然是梅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