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得不将话摊开点明的时候,他也会担心这样的直白会碰到他的什么禁忌,也觉得这样总是不妥。
除却这点担忧,可能还有一些东西,那是他无法改变又不得不面对的,铺陈在漫长岁月间,需要他慢慢趟过的一点心结。
所以在感觉亏欠的同时,他还有点遗憾。
诏丘问:“想问什么?什么时候给的?为何给?”
齐榭摇头否认:“斯人已逝,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他抿了抿唇,“我想知道,师尊为何不将玉佩给我?”
诏丘反问他:“你可是怪我,让你丢了一个徒儿?”
齐榭神色古怪的看他一眼,顿了顿才道:“没有……我原本以为,他会是我的师弟。”
“师弟”这个词从齐榭的嘴里吐出来有一种颇为奇妙的效果,不仅是诏丘,连齐榭都忍不住抓着手指颤了颤。
在情理上分明寻常,却总让人觉得别扭,像是划出一块地盘,往一棵生长良好的苍树旁插上一株树苗,硬逼着两者根节相错。
他说出这句话后,又垂下眼睑不看人了,诏丘福至心灵,下意识就想伸出手,在半空中又收回去抵在嘴边假咳一声:“不高兴?”
齐榭飞速答道:“没有。”
说完才发现反抗和掩饰的意味有点明显,略略心虚的擡眼一看,诏丘似乎毫无所觉,正垂眸沉思着什么,不过这样的神游天外只是一瞬,他很快收敛表情和他解释:“我不需要,我有你一个徒弟就够了。”
齐榭问:“弟子需要吗?”
诏丘反问:“你不需要吗?”
他说这话时微微挑眉,硬生生将疑惑转成了笃定,脸上一派理所当然:“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他想起一些错漏,觉得这句话不妥当,顿了顿改成,“我收你的时候,比你如今的年纪还要小一些。”
齐榭拧着眉,有些小心翼翼:“是弟子做了什么惹师尊不快了?”
诏丘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奇道:“有这种事?”他笑了笑,“只是觉得那孩子还算讨喜,尤其喜欢你,根骨虽然不是奇佳,但日后门中不需要你和他继任掌门之位,这些事便不需这样严苛,顺眼就好,找个弟子陪你难道不好吗?”
齐榭慢慢走到诏丘身侧:“可是现在不是我跟着师尊吗?”
这话里有点小孩子气,但从齐榭嘴里说出来更多是纯粹的疑惑,就好像这样的日子确实会如他所想亘久不变似的,诏丘有些无奈:“为师又不能陪你一辈子。”
齐榭都这么大了,单立门户传道授业都合情合理的年纪,他若长久的将人留在身边,习惯了成对出行都是次要,就怕遇事生变,猝不及防。
但是齐榭不知是不懂还是其他的什么,不依不饶的问:“我一直陪着师尊不好吗?”
诏丘回得很肯定:“不好。”
他自顾自一边走一边在心底琢磨利弊,连齐榭什么时候落在后面都没发现,等到察觉身边没人,才发现齐榭微微垂着目光,可能是想到什么,半途顿了一下,迈出来的步子就慢下来。
诏丘便定住脚,等他走近了一些扯下他的手:“别折腾小姑娘。”
齐榭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将襁褓竖着搂着,像是揣着一把剑。
底托漏了风,多亏还有一只手托着小姑娘的膝弯,否则她就该滑下去了。
诏丘眼疾手快的托了一托,把孟今良露出来的手塞回去,莫名拧出来的布疙瘩捋顺,甚至细心的替她顺了顺被齐榭不当的姿势,和宽大的襁褓磨出来的乱发,等收拾好一切,齐榭的面色已经很平静,一步一步按他的指导重新换了姿势抱着孟今良,偶尔擡眼,又倏然落下。
诏丘做这些事可谓得心应手,在伸着手指不时提拉布料的时候,偶尔和他的视线撞上,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想了一圈,觉得齐榭可能有话想说,但碍于师徒礼制不肯言明。
收徒一事多归结机缘,不可强求。
他收齐榭不是走的正头路子,是和他师尊一样,在下界捡的弟子。
这太考验运气,所以看似很不错的途径,其实并不好达成。
他便自认为体贴的说:“收徒也需要缘分的,你若真心想收,为师帮你留意就是了。”
他的语气就好似去市面上买卖大白菜,甚至秉着轻松无谓的口吻又加了一句:“你喜欢就行。”
齐榭眸中闪过一丝复杂,而后轻声道:“好,都听师尊的。”
他对诏丘总是顺从,但现在这般模样与之前略有不同,具体哪里不同诏丘也说不上来,就是莫名的……让人觉得不对劲。
有点敷衍,看来还是不太高兴。
他说:“你知道吗?当日我坐在书案前和你褚师伯传信,就距孟今贤只有一墙,但我并没有听到哭声。”
抛开小崽子的心性不言,诸事种种,可见之处,或许没有真相的万一。
那便不得不留一条后路了。
所以尽管孟今贤对于拜师满心欢喜,他也只是暗里提了一嘴,并没做出什么郑重的承诺,而对于齐榭,他更是选择缄默。
他的解释来得很突然,又似乎很合理,然则齐榭并没有因此舒缓表情,被晨风吹得有些发白的脸始终神色淡淡,只是在他说完后“嗯”了一声,“我明白的师尊。”
像一拳打在棉花里,这个回答带着若有若无的客套意味,让诏丘觉得有些讪讪,又有些其他的什么情绪萦绕在里,虚幻难触,就在诏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齐榭站定,适时擡手,虚挡住他还要闷头往前走的动作,然后他说:“师尊,我们到了。”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诏丘回头时他甚至安静的笑了笑,仿若那点疏离只是诏丘的错觉。
他就秉着这样不上不下的一口气和古怪的神色走进行馆。
说是走,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翻。
此时还不到天光大亮商户开张的时候,他顶着一身染血的蓝袍,而齐榭五尺半还有余的身量抱着一个约三尺的“包袱”,若是堂而皇之从正门进入该是何其诡异,少不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轻功越上,直翻过客间的窗户轻声落地,擡起窗扇等齐榭也翻进来。
此时正是亥时过两刻,按理来说屋内合该是冷清的,但诏丘在进入屋内的一瞬,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细听甚至有轻微的茶杯扣桌“啪嗒”一声,昭示屋内来人。
这个时候,庄宛童应该还没起,诏丘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按着褚阳的化名尽量压低声音唤他,然而“顾……”才开一个头,褚阳已经毫不客气的先道:“回来了?”
他话落的同时,小萝卜头一般高的小崽子跑出来,两眼放光“噌”地飞过来抱住他的腿,两眼亮晶晶的叫了一声:“长溟师叔!”
诏丘就“顾”不下去了。
他满身血没法捞小崽子,便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住他,将他带到里屋:“褚师兄,你都告诉宛童了?”他五指修长,掀开屋帘,“他还在长身体,你这么早把他捞起来干什么,小心长不高以后怪你。”
褚阳的眼神还暂放在茶杯上,酸溜溜道:“可不是我将他叫起来的。”
说话的人一身粗布衣裳,同庄宛童一般都是深褐色,黑色发巾将从前惯爱束成高马尾的乌发包成矮髻,长长的布条从后脑勺垂落下来,双腿盘坐,端得是一派沉静稳重。因为侧身的缘故,眉目也只能看到一半,略粗的鼻骨笔直,唇峰明晰,不作声色时是近乎威严的俊容。
刚抿过茶的唇瓣有些发亮,发问的时候一开一合,似下界神佛庙里肃穆的神像。
他问:“倒是你,原先说好两日,一日就归,是否功力有涨?”
这句话没什么挤兑的意味,然诏丘也不知怎么接话,含混着干巴巴笑了两声,褚阳终于舍得抿完他的茶转过头看诏丘一眼,登时忍气般的闭了闭眼。